平兒的第一次出場在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裡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日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裡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方出去引他兩個進入院來。……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了。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斟了茶來吃茶。
小小一段文字,已寫清了平兒的身份——鳳姐的心腹通房大丫頭;平兒的行事——要想一想才拿主意讓劉姥姥祖孫進來,可見是既慎重又有主張的;平兒的打扮——遍身綾羅,插金帶銀;平兒的長相——花容月貌。
然而這還不是平兒的正戲。她的第一次真正有分量的戲目在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這裡給了平兒一個考語:俏。除了形容其相貌外,也有俏皮、玲瓏之意。
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麼回謝我呢?」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兒仍拿了頭髮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罷,千萬別叫他知道。」口裡說著,瞅他不防,便搶了過來,笑道:「你拿著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一面說著,一面便塞於靴掖內。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賈璉見他嬌俏動情,便摟著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的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他才認得我呢!他防我象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賈璉道:「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
這一段文字,輕俏艷冶,活色生香,將「俏平兒」的形象描寫如畫,正如賈璉說的:「一定浪上人的火來,她又跑了。」
但這還只是平兒與賈璉的情分,有此一條,並不足以入主十二釵名簿。
能進入十二釵的,必得在石兄處挂號才行。而平兒在寶玉處挂號的重要描寫在於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一面說,一面便吩咐了小丫頭子們舀洗臉水,燒熨斗來。平兒素習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兒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裳來與他換,便趕忙的脫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臉。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
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妝台前,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攤在面上也容易勻凈,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幹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裡就夠打頰腮了。」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去了。
黛玉《桃花行》詩中曾有「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的句子,可見胭脂與眼淚總是分不開的。
寶玉因黛玉眉尖若蹙,而「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故為黛玉取名「顰兒」。「顰」與「平」同音,而寶玉為之侍妝簪花的,又恰恰是平兒。這平兒與黛玉同名,又與寶玉同一天生日,其身份何等特殊?
寶玉勸住了眼淚,送上了胭脂,也就與平兒結了一份桃花緣。而正是因為這份情緣,遂有後文平兒投桃報李之舉,事見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只聞麝月悄問道:「你怎麼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查訪。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子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著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說的,這叫作『蝦須鐲』,倒是這顆珠子還罷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醜事來。
以上內容連同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平兒的名字出現在回目中共計四次之多,居副冊與又副冊女子之首。這樣一個女子,又怎能不入十二釵名簿呢?
然而,她應該屬於金派還是玉派呢?且看下文再議。
《紅樓夢》里的薄命女兒不少,《金陵十二釵》更是挂號在「薄命司」里。然而書中真正下了「薄命」二字定語的,卻只有四個人。
第一個自然是正冊之首林黛玉,曾自嘆:「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詩中亦屢有「紅顏命薄古今同」、「飄泊亦如人命薄」的句子。
第二個是副冊之首甄英蓮,也就是香菱,不但寫她那一回的回目作《薄命女偏逢薄命郎》,文中又借賈雨村之口定論:「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
第三個是又副冊之首晴雯,在寶玉《芙蓉誄》中,原有「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的句子。
這三個人,分別是正冊、副冊、又副冊之首,又都是玉派女兒。可見「薄命司」的女子雖然個個命薄,而玉派又比金派猶甚。「薄命」,亦是玉派的標誌之一。
然而除了上述三個人,第四個被稱之為「薄命」的,卻偏偏是既擁有蝦須鐲這樣的金飾標誌、又是金派主力王熙鳳的心腹的平兒。事見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