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忠僕不少,鴛鴦、平兒、襲人、鶯兒……不一而數,然而最讓人感動的,就是黛玉和紫鵑之間的情意了。
賈母對鴛鴦再好,也只是把她看作丫鬟;平兒雖然品貌雙全,卻被賈璉、鳳姐兩口子拿來煞性子,抬手就打,張口便罵;寶釵對鶯兒倒好,但她城府深沉,舉止嚴謹,對鶯兒說話時,不是「嗔」就是「訓」,難得說笑;寶玉那麼好性子,也曾罵過晴雯、攆過茜雪、踢過襲人;可是黛玉從頭至尾,對紫鵑連句重話也沒說過,最多害羞的時候,說一句「與你這蹄子什麼相干?」傻子也聽得出是開玩笑,愛極之語。
相反地,紫鵑倒是常常「教訓」黛玉的。
寶玉來見,要茶吃,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絕對有主張,自行自事,幾乎是在給黛玉講解待客大道理。
寶黛二人為了張道士提親的事鬧不和,紫鵑私下裡勸黛玉道:「若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甚至說,「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麼樣。」這已經是非常尖刻的批評了,而黛玉仍能悉心聽教,並不曾回一句「用你管?」
正勸著,寶玉來叫門,黛玉不許開,紫鵑道:「這又是姑娘的不是了。這麼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人家,怎麼樣呢?」再次派了黛玉一個「不是」,然後施施然開門去了。
紫鵑如此「獨斷專行」,是因為她膽大妄為不知理嗎?
當然不是。她曾對寶玉有一番剖腹之言:
「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裡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這裡,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常;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設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
這一番話,說得坦蕩真誠,不卑不亢。她並不是站在一個陪嫁丫環的立場上,認為自己是奴才,沒有自由身,只能隨了主子走,而是出於「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常」的考慮,一切出於本願,絕無勉強。這是把黛玉當知己,故而替她向寶玉問個准主意的。
而對黛玉,她也有一番剖白:
「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這一番話,更是推心置腹,體貼之至,哪是一個丫環能想得到、說得出的?完全是好姐妹在談心事。「替你愁了這幾年了」,是把自己和黛玉當成了一個人,一條心。
張新之曾如此解釋紫鵑之名:「鵑鳥善啼,啼至出血。黛玉還淚而來,其婢自應名此。鵑血而紫,血淚殷矣。」
鵑鳥善啼。然而黛玉《葬花詞》中卻偏偏有「杜鵑無語正黃昏」的句子。倘杜鵑竟然無語,自然是泣下成血,啼至聲嘶了。
絳珠下世原是為了「還淚」而來,那麼紫鵑,就是絳珠仙子留在人間的一滴眼淚了。
在全書中第一個出場的十二釵副冊女子,是甄英蓮,也就是香菱,居副冊之首;
而第一個出場的正冊女子,是林黛玉,為正冊之冠。
那麼,第一個出場的又副冊女子又是誰呢?或者說,誰是全書中第一個出名的丫鬟?
原本是嬌杏。然而她「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算不得薄命,進不了薄命司;況且故事在前傳中已經記敘完整,與正文全無相關,更重要的是,與寶玉沒有任何交集,不曾在石兄處挂號,故而入不得金陵十二釵。
所以,這個丫鬟的人選,應當在賈府中選。
林黛玉進府後,見了無數女子,有老有少,有主有僕。然而但凡丫鬟出來,卻都只稱「丫鬟」兩字,不提名姓,甚至往王夫人房裡來傳飯的丫頭,連穿戴也寫清楚了,也還是沒名字,只說「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直到第三回末,賈母替黛玉安排住處、侍者時,才第一次出現了兩個丫鬟的名字:雪雁與鸚哥。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
這裡雪雁和鸚哥的名字幾乎是同時出現的,而提雪雁,正是為了出鸚哥。所以,鸚哥才是全書中第一個隆重出場的丫鬟。這之後,緊隨一段襲人小傳,接著便是襲人夜訪黛玉,與鸚哥有幾句對話:
他見裡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息?」黛玉忙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裡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
這是黛玉見過寶玉的第一次流淚,而其情形由鸚哥口述而出,也由鸚哥「好容易勸好了」。這裡面,並沒有寫雪雁的反應,可見鸚哥一出場,雪雁已經落後了。
書中沒有明確提及鸚哥就是紫鵑,然而紫鵑曾對寶玉說過:「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
「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也就是說,自己原也是老太太屋裡的人,被賈母給了林姑娘使的——除了鸚哥又有誰呢?而「蘇州帶來的」就是雪雁了。
黛玉來賈府時是六歲,而雪雁已有十歲,賈母嫌其甚小,遂將鸚哥與了黛玉。換言之,紫鵑的年紀至少該超過十歲,比黛玉大個五六歲才是。然而在高鶚的偽續中,居然讓黛玉叫紫鵑「妹妹」,說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這樣的蠢話,只這一句,便可看出後四十回非雪芹原筆了。
閑言少敘,且說雪雁是黛玉「自幼隨身」的貼身丫鬟,原本該是第一心腹才對。然而正像紫鵑說的,黛玉待她「比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視作知己一般。故而,她才會一心一意為黛玉打算,這才有了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一幕。
這是紫鵑的名字唯一一次出現在回目中,然而戲份卻相當之重,是寶、黛情愫的第一次公之於眾。而更重要的,是寫出了寶玉同紫鵑之間的一點溫情。
文中說寶玉在病中「死拉著紫鵑不放」,連太醫來診時也是如此,「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賈母王夫人無法,只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紫鵑自那日也著實後悔,如今日夜辛苦,並沒有怨意。」
而當寶玉病癒,紫鵑告辭離去時,寶玉又有文章:「我看見你文具裡頭有三兩面鏡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旁邊,睡著好照,明兒出門帶著也輕巧。」紫鵑聽說,只得與他留下。
這面小鏡子,幾乎有訂情信物的意義了。寶玉自然不缺鏡子,特特地向紫鵑討了來,而紫鵑也答應留給他,是因為此前寶玉給了她「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
這個「咱們」,不只有寶玉和黛玉,還包括了紫鵑。因為黛玉若嫁了寶玉,紫鵑自然是隨嫁的,也就是平兒之於賈璉、熙鳳的身份,將是與寶、黛兩個終老的,「活著,一處活著;不活著,一處化灰化煙。」
寶玉給了紫鵑這樣的許諾,故而紫鵑才會將鏡子留與寶玉,也等於是交付了自己的終身。這裡,紫鵑不但在寶玉那裡實實在在地「掛了號」,而且是「下了訂」,自然是有資格列入十二釵又副冊的了。
可嘆的是,「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那個心事成虛、真情落空的,又豈止是林黛玉呢?紫鵑既然入了「薄命司」,她的命運,也註定只能是夜夜啼血罷了。
《紅樓夢》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是紫鵑在書中的重頭戲,也是唯一一次入了回目名的。在這一回中,因她向寶玉說黛玉要回蘇州去,惹得寶玉發了魔怔,「發熱事猶小可,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