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見,晴雯之死的這段文字,應該完成得較早,在初稿中的回目也較早。而仲秋夜宴及薛蟠娶親、迎春出嫁的描寫,則是極後期完成的未完成稿,由脂硯等人綴補於後。
一個開在門裡,一個開在門外,正像是芳官唱的——「門外即天涯」。這兩種花的處境,豈不早已暗示了兩個人的真實地位嗎?
關於晴雯之死,還有一個猜想,就是「換小衣、贈指甲」的描寫,會否讓我們想到雪芹刪去的一段文字呢?
擊鼓傳花至王熙鳳講笑話,說的是「聾子放炮仗——散了吧」,接著果然放了一場炮仗,正合了元春的燈謎「爆竹」,最後還打了一回「蓮花落」,暗寓寶玉將來淪為乞丐一事。那鳳姐乃是榮府內當家,竟然由她說出「散了吧」的預言,可見此一回之後,賈府便將由盛轉衰,日漸式微了。
——雖是「抱屈」,終罪「風流」。
除非,此時的晴雯已然死了。
後來晴雯果然慘死,表面上看,桃花勝過了海棠,不但從門外挪到院里,而且登堂入室,做起如夫人來了。
忽又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笑道:「到此可要進去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人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牆環護,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去,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綠垂碧縷,葩吐丹砂。眾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裡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系出『女兒國』中,雲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眾人笑道:「然雖不經,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了。」眾人都搖身贊妙。
說到底,晴雯之死,是害在自己的「風流夭巧招人怨」之上了。固而回目云: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又是「玉」,又是「絳樓」,又是「十二」,怎能不讓人想起《紅樓夢》與「金陵十二釵」來?
此一句十分突兀,因為此前晴雯一直好好的,忽然王夫人召見時,就又「身上不自在」了,接著便寫她又病了,抄檢時,現打床上拉起來,攆了出去,遂一病而歿。
事實上,後來胤礽並未能登基,成了廢太子,曹頎是白白遭了一回殃。
害死胤礽的,是鏡花水月的王位,是康熙出而反而的隆恩,是群臣矯枉過正的巴結;而害死晴雯的,同樣是可望不可即的地位,是出自王夫人的多疑,王善寶家的之流的中傷,而同時也是因為賈母對她的寵信,寶玉對她的眷愛,柳家的之流對她的巴結——在沒有真正登上寶座之前,就先享用了座上客的權力,便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秦可卿之死一段文字不全,有批語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徐瀛在《晴雯贊》中說:「有過人之節,而不能自藏,此自禍之媒也。晴雯人品心術,都無可議,惟性情卞急,語言犀利,為稍薄耳。使善自藏,當不致逐死。」
這是她的第四件好處:純粹。
且看原文——
更奇的是,接下來幾迴文字中,晴雯這個人竟不見了。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班衣》中說,因寶玉要小解,麝月、秋紋並幾個小丫頭跟出,賈母不樂道:「襲人怎麼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王夫人和鳳姐忙為之解釋,方才罷了。接著寶玉回至怡紅院,卻見襲人躺在床上正與鴛鴦對面說話——這一回中,晴雯哪裡去了?
——又一次點出碧桃花。
然而其間的第七十七、七十八回有關晴雯之死的文字,卻又好得出奇,《姽嫿詞》、《芙蓉誄》更是神來之筆,必為雪芹本人所寫無疑。
此一段,至「說身上不好就回來了」,都是在說晴雯病重,寶玉憂心忡忡,文字緊鑼密鼓,已經直逼「夭風流」;然而忽地一轉,「晴雯此症雖重」,接下來三言兩語倒又說她好了,文字撂在半空中,不見了下文。
第二件,心靈手巧。「病補孔雀裘」之舉,顯示了她無可替代的技藝與地位。麝月說她:「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得,我掙命罷了。」而她的病情,也就打那時加重的。
因此,在她臨死之前,才會含血帶淚地說自己「擔了虛名」,「不料痴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
第一件,人長得漂亮,而且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艷壓群芳。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進讒言,說她「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鳳姐兒也說,「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而王夫人最厭惡她的一點,也就是她的美,說她「好個美人!真象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
這是怡紅院的第一次露相。文中濃墨重彩地介紹了「西府海棠」,卻只輕描淡寫地提了一筆「碧桃花」。
後來的文字中,晴雯往往只出現一個名字,三言兩語,沒有正戲。直到十二官進園,滿紙鶯喧蝶鬧之際,關於晴雯的文字才又重新多起來,寫她與芳官等鬥牌,與春燕娘慪氣,給寶玉慶生辰,教寶玉撒謊說驚著了以躲避賈政問功課——此一向中,晴雯身體都好得很,忽因王善寶家的在王夫人面前一番讒言,小丫頭來傳見。「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覺才起來,正發悶,聽如此說,只得隨了他來。」
晴雯死在第幾回?
然而小丫頭信口雌黃,卻說晴雯死後做了芙蓉花神。而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黛玉占花名時抽中的正是芙蓉花。這是層層塗染,再次強調晴雯便是黛玉的一個投影、替身。
不但七十五回,第七十九、八十兩回的文字情節也有許多不合理處,且文字風格也有異前文,節奏感更是一塌糊塗,很可能也是脂硯等人的拼湊,而非雪芹原筆。
此種猜測,也僅為西嶺雪一家之言罷了,不能作準,唯寫出來,供愛紅者暢開文思爾。
這又看出她的第三件美德:忠心。連襲人也說她:「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緣故?」
康熙五十年,曹寅之子(亦說侄子)曹頎在宮中任「茶上人」,主管飲食,因將太子胤礽的食物做得和皇上一樣,被皇上怪罪。
晴雯不枉做了位居十二釵又副冊之首,原是有真本事的。
什麼緣故?自然是因為她忠於寶玉,愛寶玉。
麝月一直喊晴雯「好姐姐」,晴雯亦回以「好妹妹」,可知晴雯年齡較麝月、秋紋等為大,不在賈母所謂的「小女孩子」之列,況且晴雯亦為賈母賞與寶玉的,不會不記得此人,如何竟不提及?
因為這份純粹,她體會不來黛玉和寶玉之間那種幽微曲折的情感,也從來沒對寶玉使過一分心機。同樣是老太太給了寶玉的,襲人便有膽翻雲覆雨,並且「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晴雯卻潔身自好,看不上襲人和寶玉「鬼鬼祟祟乾的那事兒」,更沒有想過藉由自己的聰明漂亮搶佔地盤,私心勾引。即使在她做「跑解馬似的」伶俐打扮在外面著了涼回來,寶玉喚她進自己的被窩裡渥一渥,她也並沒有藉機纏綿,相擁一會仍回自己被中去了。
海棠也好,桃花也罷,誰見把秋捱過?到頭來,還不是落得個「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的大結局么?
然而由於全書一改再改,又加入了「紅樓二尤」一段文字,使得原計畫打亂,前後情節也都重新排序,忽起忽落。至晴雯死後,因五十三、四兩迴文字已經提前,不得不再重整一段繁榮文字來隔斷前後文,於是強扭出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一段,再寫兩府華聚,然而因為是最後補寫的文字,未能完稿,故而漏洞百出,比如賈政講了個喝老婆洗腳水的惡俗笑話,賈環忽然寫出好詩來,而賈赦則說出賈環將來會世襲得官的絕不合理的廢話,而寶玉等的詩文偏又不見,只留了一句「缺仲秋詩,俟雪芹」的備註——換言之,很可能是脂硯等人在雪芹的授意下謄抄整理這一段文字,因原稿不全,便自加連補,寫了很多不合雪芹原意的文字出來,但是於題詩之道實在力有不逮,便只得「俟雪芹」了。
曹家的悲劇,便是犯了柳家的同病,站錯隊,望錯風,押錯寶,投錯了胤礽這個廢太子,終究落得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晴雯卻不然。寶玉給黛玉送帕子,要想個借口特意先把襲人支使出去,才把晴雯叫來,可見視她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