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芳姓傅,理該是入副冊的。
這個人雖然並未在前八十回中正式出場,然而關於人物介紹卻是相當隆重,而且是藉由怡紅公子的視角心思托出,明明白白的「在石兄處挂號」。
事見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那寶玉正向玉釧兒要湯喝,忽有人來回話:「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
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歷年來都賴賈家的名勢得意,賈政也著實看待,故與別個門生不同,他那裡常遣人來走動。寶玉素習最厭愚男蠢女的,今日卻如何又令兩個婆子過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聞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這段傅秋芳小傳雖只廖廖數語,早已將一個薄命紅顏的形象畫出。那傅試是個暴發戶,其妹自然屬小家碧玉了。又才貌俱全,連寶玉都生起「遐思遙愛之心」可謂神交,唯一不合副冊條件的只是沒進過大觀園,然而這傅家的兩個嬤嬤來怡紅院請安,也就等於替他們家姑娘進了園子了。況且,下文還有相當繁瑣的一段文字交代兩嬤嬤對寶玉的觀感,而這段話想來過後也是要報與傅小姐知道的——
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獃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獃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裡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獃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咭咭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辭別諸人回去,不在話下。
可以想像,這兩個婆子回去,難免會向傅姑娘饒舌,將寶玉的素昔行為盡行彙報。其情形,正如同興兒向尤家姐妹數說寶玉行徑是一樣的。而那傅姑娘既是才貌俱全的一位瓊閨秀玉,也必然會惺惺相惜,如尤三姐兒一般,對寶玉心許神通。
如此,傅秋芳也就滿了副冊三大條件,有資格進入十二釵冊譜了。但她的姓名里既沒有金也沒有玉,更沒有提到戴過什麼首飾,那麼該屬「金」派還是「玉」派呢?
是金派,這可以從她的身世經歷判斷得出。
文中說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所謂門生,並不是說賈政開班授課,就像賈代儒之於金榮輩一樣,而是在那個時代,凡是考科舉的仕子,在入科前都會投個名帖兒到某長官門下,拜為門生,賴以提拔。比如清朝第一大貪官和珅就是收門生最多的,藉以攏絡後輩,建立自己的一派勢力。
故而這傅試取名「附勢」,其實別有深意。他與賈府攀交,「自有一段心事」,這心事,就是攀附權貴了。
因他的私心,遂將妹子姻緣耽誤,竟然蹉跎到二十三歲尚未許人。二十三歲,在如今是青春正好,可放在古時,卻已經是老大不小的一個年紀了。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說到賈珠時,「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一子」;賈璉則「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而賈蓉這年,才不過十六歲,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在鳳姐處見到賈蓉,也只不過十七八歲,而那時早已娶了秦可卿了。可見那時的男子不到二十已經結親,女子自然就更小了,比如夏金桂嫁薛蟠時就只有十七歲。
而這傅秋芳二十多歲還待字閨中,只這一條就夠薄命的了,況且還要攤上這樣一個不爭氣的哥哥。
書中有個不靠譜的哥哥,老大未嫁的代表人物是誰呢?
自然是薛寶釵。
薛家闔府進京原本為了送妹待選,這正與傅試的「附勢」之心是一樣的。而寶釵進京這年是十四歲,轉年過的第一個生日乃是及笄,也就是十五歲。其後一等經年,選秀之信石沉大海,而元妃更在這年端陽賜出紅麝串來暗示賜婚之意,換言之也就是說這時寶釵其實已經落選了,不然元春絕不會考慮讓待選秀女做弟媳的。可是賈母不願意,故意裝糊塗不聞不問,還當著眾人的面對張道士說:「上回有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罷。」
——寶玉等得,寶釵等不得。賈母這一招拖延不理,等於是逼著薛家另選高枝。然而薛姨媽也心沉得很,硬是不聞不問,由著寶釵一年兩年地耽擱下來,前八十回結束時,寶釵少說也有十八歲了,做哥哥的薛蟠已娶了親,做弟弟的薛蝌也訂了邢岫煙,連做妹妹的薛寶琴也特地進京待嫁,而寶姐姐的婚事卻連個影兒也沒有,也不過是因為仗著寶釵艷壓群芳,聰明過人,「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罷了。那傅試是「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薛姨媽卻是安心仗著寶釵要在賈府里過活一輩子了。起先來京時只說暫住,後來這話更不提起,一住經年不說,連兒子娶親都仍是住在賈府,這可成何體統?
由此種種可以看出傅秋芳其人乃是寶釵的一個縮影,是典型的金派女兒。想來倘若下文還有提及,她的命運最好也不過是嫁給某權貴做填房罷了,便如同邢夫人、尤氏的例子是一樣的。
寶玉詠白海棠詩中有「秋容淺淡映重門」的句子,說的可像是養在深閨、寂寞芳華的傅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