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紅樓之紅樓十二釵副冊揭秘 七、酸心無恨亦成灰——李紋、李綺

十二釵副冊里的人物,照戲份重要性可對半分成兩組,一半人的戲份很充足,形象很鮮明,而另外一半則根本是來充數的,比如李紋、李綺這對姐妹,喜鸞、四姐兒這對錶姐妹便是。

全書通算下來,李紋、李綺姐妹的名字一共出現過九次,但都只是出個名字,並無戲份,更無形象。即使在蘆雪廣眾芳齊聚的大場面里,作者一一描寫了寶玉、黛玉、李紈、寶釵、岫煙、湘雲、寶琴、鳳姐的穿著,只獨獨沒提李紋、李綺,而只籠統地寫了句「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

不過,她們既然同寶琴、岫煙一起出場,且被晴雯形容成「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蔥兒」,可見其相貌不俗,可與琴、煙媲美並提的。

再則,寶玉說不知她們可會作詩不,探春道:「我才都問了問他們,雖是他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而第四回開篇介紹李紈身世時曾說:「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李紋、李綺自然都在這「金陵名宦、族中男女」之列了,「誦詩讀書」不在話下。

因此,這對充數姐妹也堪稱才貌雙全,不枉入了金陵十二釵副冊。

且因為她們四人的進京,惹得寶玉又發了魔障,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自嘆。

——如此,這四人便一同在玉兄面前掛了號了。其後四人又與香菱一同加入海棠社,爭聯即景詩,更是坐實了副冊之釵的身份。關於她們的入園,文中特點一筆: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可見寫李紋、李綺,正是為了襯托李紈。那李嬸對於住在園中原本是「十分不肯」的,與邢岫煙父母的巴不得女兒入園,恰成鮮明對比。第五十三回又輕描淡寫一句「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和李紋、李綺家去住幾日」,五十八回又說「李嬸母女雖去,然有時亦來住三五日不定」,可見李氏家境殷實,另有房舍,並不常在園中,住在賈府純為盛情難卻,其身份正如同薛家借住賈府,是親戚做客來的,可不是劉姥姥打秋風。因此後文中賈府再設宴時,李嬸便與賈母、薛姨媽同坐首席,連元宵節賈珍敬酒,也是「先至李嬸席上,躬身取下杯來,回身,賈璉忙斟了一盞;然後便至薛姨媽席上,也斟了。」可見其在府中身份之尊,並不遜於薛姨媽。

然而這麼尊貴的母女三人,在書中卻形象含糊,語言平淡。那李嬸娘好歹還有幾句家常情面話兒,李紋、李綺姐妹卻是除了作詩聯句之外,就只在出謎語時各說過一句話:

李紈因笑向眾人道:「昨兒老太太只叫做燈謎,回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作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湘雲接著就說:「在止於至善。」寶釵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李紈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雖善無征』。」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李紈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雲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再不是不成?」李紈笑道:「這難為你猜。紋兒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問道:「可是山濤?」李紋笑道:「是。」李紈又道:「綺兒的是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日,寶琴笑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綺笑道:「恰是了。」眾人道:「螢與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說:「好!」

——「是」、「恰是了」,真是說了等於沒說。

因此,李紋、李綺姐妹真正留下來的語言,就只是賞雪詠梅時的幾句詩了。

詠雪之初,眾人按序聯句,有此一段:

「價高村釀熟,(探春)年稔府粱饒。(李綺)

葭動灰飛管,(李綺)陽回斗轉杓。(李紋)

寒山已失翠,(李紋)凍浦不聞潮。(岫煙)」

除了開篇這幾句之後,便是湘雲大逞快才,力戰寶釵、黛玉、寶琴三人,再不容別人置喙。直到結束時,方有李紈吟了一句「欲志今朝樂」,李綺收了一句「憑詩祝舜堯」,如此了結全詩。

可玩味的是,眾美聯句,竟然是幾乎沒說過什麼話的李綺來結束的,這意味著什麼呢?可是說,當眾芳搖落、寒山失翠之時,李氏姐妹卻還可以逍遙自在作壁上觀,仍然享受著「年稔府粱饒」的舒適生活呢?

李紈的判詞中曾說:「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可知在大觀園沒落之後,李紈母子卻有中興之時,那賈蘭更是「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一度飛黃騰達,神氣非常的。

整個賈家都敗了,李紈卻能夠鳳冠霞帔,得封誥命,固然是因為賈蘭爭氣,建功立業之故;但也要李紈擅經營,才能給兒子創造一個安身立命、反敗為勝的環境。換言之,賈家敗了,李家卻沒敗,這卻又是怎樣做到的呢?

或者答案就在於李嬸娘帶著李紋、李綺在園中時進時出、亦主亦客的便利身份吧。

在第四十五回開篇李紈與鳳姐算賬鬥嘴的一場交鋒中,我們知道,李紈其實也很擅於理財的。只是,她不像鳳姐那樣橫徵暴斂,因為沒有機會貪污,更不可能以寡婦之身出去放貸,她所能做的,就只有一個「省」字。然而,不管她多麼苦心經營,積下多少財產,一場抄家都化煙雲——除非,她可以提前把這些財物挪移出去,另藏別處,正如同甄家被抄之際,將家財偷運進京、托賈府收藏的情形是一樣的。

而能夠幫她轉移、藏匿財物的最佳也是唯一人選,就是李嬸娘母女。她們不定期地進府,每次搬挪夾帶一點兒,螞蟻搬家一樣,不久便可將重要財物全部轉移出去。

趙姨娘曾向馬道婆說起鳳姐:「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然而全篇中,卻並不見鳳姐同娘家人有何親密往來,更是沒回過一次娘家,甚至連他爹娘是誰,也並沒提過。

相反地,將一分家私搬送到娘家去的人,很可能是「沒嘴葫蘆」的大嫂子李紈。那李紈少年居寡,心思深沉,眼見賈府之勢難以長久,不免要未雨綢繆,替自己欲留後路。而她能做的唯一努力,也就是將自己從牙縫裡省下來的一分家私,托李嬸娘帶出府去保存,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這種「大難到頭各自飛」的做法,很像是嫦娥的背著丈夫偷吞丹藥,獨自奔月。而這一點,也在李紋唯一的一首完整的詩中找到了線索,那便是《詠紅梅花》:

這首詩是李綺所詠,暗示的卻是李氏三姐妹、尤其是李紈的命運。首句開篇,提一「醉」字,也就是醉眼看花,世事如夢了。頸聯自言苦楚傷痛,血淚斑斑,再次合「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之意,「酸心無恨亦成灰」之句,更與書中對李紈的介紹時所說「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不謀而合。頷聯所引嫦娥竊葯之說,嫦娥,寓李紈孀居身份,吞丹,指背叛之實;「偷下瑤池脫舊胎」,既是說十二釵來歷,原本都是離恨天薄命司人物,卻告別幻境墜落紅塵,亦暗示李紈將來離開賈府後,了無關礙。尾聯說到「江北江南春燦爛」,似乎是說李紈離開京都,回了江南。

那時,李紋、李綺姐妹應當也都回到金陵了吧。四大家族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李家的親戚關係雖然遠些,尚可自保,卻也難免受到牽連,只不過衣食無憂罷了,勢力顯赫卻必不如前,所謂「陽回斗轉杓」,世事難預料。李家姐妹既入了薄命司,想來也不會有太好的下場,最根本的就是婚姻大事再難攀附王孫公子,而只能下嫁平民百姓,正是「偷下瑤池脫舊胎」,淪為俗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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