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高本,也就是程偉元、高鶚刪改過的偽續本中,尤三姐所有的風月文字都被刪改乾淨,把她塑造成了一個冰清玉潔的好女兒,並因此得到了許多讀者的推崇,以為是千古第一貞節烈女。
小時候我最初看的也是這個版本(那時候也只有這一種版本),也很喜歡尤三姐這個人物,覺得她艷如桃李,凜若冰霜,是紅樓諸女兒中最特別的一個。
後來看到庚辰本,看到那些恢複了尤三姐本來面目的文字,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便有意忽略她的不貞不潔。再後來慢慢大了,了解到人性的多重與無奈,才覺得曹雪芹刻劃這樣一個人物是有深意的,一個烈而不貞的尤三姐,其實比貞節烈女的尤三更有血有肉。
所有看過紅樓的人都不會忘記尤三姐戲珍、璉的一幕——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賈璉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弔嘴的,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見。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的鑼兒敲不得。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說著,自己綽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摟過賈璉的脖子來就灌,說:「我和你哥哥已經吃過了,咱們來親香親香。」唬的賈璉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尤三姐這等無恥老辣。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閨女一席話說住。尤三姐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同樂。俗語說『便宜不過當家』,他們是弟兄,咱們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裡肯放。賈珍此時方後悔,不承望他是這種為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起來。
這尤三姐鬆鬆挽著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他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灑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
這一段描寫,完全打破了前文的紆緩含蓄,何等痛快洒脫!而尤三姐風流瀟洒,忽嗔忽喜的性格形象也就完全地突顯出來了,一番慷慨陳辭更是擲地有聲。
然而細想想,卻有些色厲內荏,因為她雖不承認自己是粉頭,但在賈璉進門之前賈珍私自來訪,尤二姐拉了母親迴避開去,房中只剩賈珍與尤三,「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這個時候,尤三是樂意的。是賈璉恃熟賣熟挑破了窗戶紙,說要和尤三喝一杯,尤三才破了臉發作起來,要把他「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又摟過賈璉的脖子來強灌,弄得珍、璉兩個大為掃興,手足無措。然而她一個女孩兒家與兩個姐夫醉鬧通宵已經是件失身份的事,雖說是「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但誰嫖誰都好,終究不是什麼淑女行徑。
及至後來尤三姐自擇柳湘蓮,決意痛改前非,「每日侍奉母姊之餘,只安分守己,隨分過活。雖是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眾人,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可見此前她原是不慣「孤衾獨枕」的,早非黃花閨女。
也因此後來柳湘蓮聽寶玉說尤三原是寧國府之人,頓足道:「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凈。我不做這剩忘八。」
而面對這樣的指責,寶玉也無言可辯,只說:「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於是柳湘蓮向尤三退婚,尤三姐「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無可辯解,唯有一死以明心志。
這是紅樓中相當慘烈凄艷的一幕,「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的意境絕美無匹。柳湘蓮至此方知尤三姐「原來這樣標緻,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又因夢見尤三仗劍來辭,警醒頓悟,遂削髮出家,跟隨道士不知往哪裡去了。
少年時,看至這一段,只覺無限委屈,嚎啕大哭。而這還只是尤三姐的第一次託夢。其後,又向尤二報夢說:「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
既說「淫奔不才」,可見尤家姐妹在擇夫前都非貞女。她們寄人籬下,為了討好賈珍父子以自保,兼之生來風流貌美,原做過許多「喪倫敗行」之舉。但她們雖身處污穢之中,一直都渴望有一天能夠上岸,抓住一根浮草重新過活。
尤二的浮草是賈璉,尤三的浮草是柳湘蓮。然而兩個人都未能如願,姐姐被妒鳳王熙鳳害死,妹妹則被柳湘蓮的拒婚氣死,她們都沒能得到上岸的機會。
尤三之死,並非死於謠言,而是死於自己的歷史,死於「一失足成千古恨」,正如書中對尤二的評價,「若論起溫柔和順,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鳳姐高十倍;若論標緻,言談行事,也勝五分。雖然如今改過,但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他有甚好處也不算了。」——雖然悔過自新,終究天理不容,這不是更加可悲嗎?
這樣的結局,比描寫兩個無辜清白女孩兒慘死更有悲劇意義。因為已經有了一個被謠言害死的晴雯,實在不必再添一個同樣命運的尤三姐了。
小廝興兒說過:「咱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麼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麼。」可見尤三姐亦是黛玉的一個影身兒。
而行文至此,更借二尤與興兒的問答,從尤三姐的婚事說到寶黛姻緣上來:
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作些什麼?」興兒笑道:「姨娘別問他,說起來姨娘也未必信。他長了這麼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讀書。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乾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裡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里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卧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難纏。」
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只在裡頭慣了的。若說糊塗,那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裡站著,他只站在頭裡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臟,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頭嗑瓜子。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
這裡借了尤三的問話,而由興兒之口明提寶黛姻緣,可見關係重大。而尤二姐說尤三姐「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更寫出尤三姐與寶玉的心照之情。
尤三姐雖極口稱讚寶玉,並無兒女私心,她所認定的意中人,乃是寶玉的知交柳湘蓮。
然而,偏偏就是這個神交知己賈寶玉在其平生摯友柳湘蓮面前說錯了一句話,毀了尤三姐的大好姻緣——
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茗煙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