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尤三這對姐妹肯定是在太虛幻境掛了名的。且看這段:
那尤二姐原是個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磨折,不過受了一個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夜來合上眼,只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痴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此亦系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生殺戮之冤。隨我去忍耐。若天見憐,使我好了,豈不兩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終是個痴人。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小妹聽了,長嘆而去。尤二姐驚醒,卻是一夢。
《紅樓夢》中之夢,概不可輕忽,而尤二之夢,更聽見她小妹子說:「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可見二人都是在警幻座前掛了號的,同屬薄命司人物,冊子上必然有名。
兩人本是寧國府內當家尤氏的妹子,賈蓉呼之為姨娘的,雖然素向風聲不雅,卻是正經主子姑娘。相當於李綺、李紋之於李紈的關係,且尤二姐曾在李紈處借住,而尤三姐雖然沒進過大觀園,卻對寶玉有知己之情,並在太虛幻境任職的。故而兩人都應列入副冊。
尤三姐曾同尤二姐說過:「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
明明白白點出,這二尤也是一對「金玉」。然而,孰為金,孰為玉呢?
先說尤二姐,文中形容她是「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可謂「冷香丸」矣。
而她在受盡挫折之後,選擇了吞金自盡,更是成全了自己的「金」派身份。
更為令人感慨的,是她的停靈之地。且看這段:
賈璉便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人去開了梨香院的門,收拾出正房來停靈。賈璉嫌後門出靈不象,便對著梨香院的正牆上通街現開了一個大門。兩邊搭棚,安壇場做佛事。用軟榻鋪了錦緞衾褥,將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幾個媳婦圍隨,從內子牆一帶抬往梨香院來。那裡已請下天文生預備,揭起衾單一看,只見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著還美貌。賈璉又摟著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
這是全書中最後一次出現「梨香院」字樣,專為二姐停靈出殯之地;而第一次出現,則是因薛家進京,收拾出來與寶釵等居住。
可見,尤二姐正是以寶釵為掌門人的金派門徒。而尤三姐的「玉派」身份,又從何而定呢?
卻由第六十五回中小廝興兒一言揭盅:「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兩個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一個是咱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麼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麼,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
——既說尤三姐的體態相貌與黛玉相彷彿,可見尤三姐亦是黛玉的一個影身兒。
故而尤三姐之死,被形容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黛玉曾有《桃花行》之詩,這裡的「桃花」與「玉山」,都可暗指黛玉。而尤三姐之紅顏薄命,亦正與林黛玉相同,確為玉派無疑了。
尤二姐與平兒同為賈璉之妾,為什麼尤二姐在副冊,平兒卻在又副冊呢?
首先,二尤身為尤氏之妹,原是賈府正經親戚、主子姑娘,身份遠不同於奴婢之輩。
王熙鳳接尤二入賈府時,平兒上來參見,尤二忙還禮說:「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樣的人。」鳳姐卻說:「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如此。」可見尤二身份遠較平兒為高,雖非賈璉原配正妻,卻也是婚媒聘取的正經二房,近乎「平妻」的身份。
古時男人三妻四妾,除正妻外,還可以再娶兩個「平妻」,妻以下是妾,如趙姨娘、周姨娘、嫣紅、秋桐的身份,再下才是收房丫頭,如平兒、寶蟾。
賈璉娶尤二時,另外買房賃屋,儼然置辦第二個家。且「命家人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幾乎視尤二為正室一般。
而鳳姐在迎進尤二姐之前,亦特地命人先將東廂房三間收拾出來,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又同尤二說:「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禮……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諫丈夫。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是承認了尤二姐同自己一樣的身份。
後來將尤二接進府來,表面上姐妹相稱,「和美非常,更比親姊妹還勝十倍。」也遠不同於王夫人之於趙姨娘、夏金桂之於香菱。便是挑唆秋桐時,亦是說:「你年輕不知事。他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他三分,你去硬碰他,豈不是自尋其死?」
可見「二房奶奶」,同「姨奶奶」是不同的。丫鬟善姐兒雖不服管,也要稱尤二為「二奶奶」,說起鳳姐時,則改稱「大奶奶」。
賈母縱不喜歡尤二,也要承認她的地位,對賈璉說:「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之份,停五七日抬出來,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了完事。」——再潦草,停五七日的大格兒卻也不能錯了。
而且尤二姐初進榮國府時,曾先在大觀園李紈處住了幾日,是園中貴客;在賈母處表明了身份,正式成為賈璉之妻後,又為賈璉懷過孩子——其根基雖不如香菱,卻也不差多少,而且在府中的身份也要高些,遂列副冊。
而平兒雖然也是賈璉之妾,卻因沒有名分,只是通房大丫頭,便只能與襲人、晴雯一樣,屈居又副冊了。
至於秋桐,原是賈赦賞給賈璉的,是「妾」的身份,雖然得寵,畢竟是丫頭提拔上來的,其身份在尤二之下,平兒之上,但因不是書中正經人物,便不在冊錄之中了。
有人說,尤二姐的品行遠不能與平兒相比,所以不可能排在平兒之前。
然而可嘆的是,金陵十二釵的排名並不與德行相關——倘如是,「淫喪天香樓」的秦可卿就不可能排在正冊了。之所以僭越,當然不是因為劉心武說的什麼太子之女的身份,而只不過因為她是賈蓉的原配正妻罷了。
劉心武在「秦學」中因為秦可卿出身低微卻得以與賈府結姻,遂斷定其身世來歷不淺,不可能來自養生堂,真實身份應該是太子之女,並將她與賈珍的「爬灰」寫成是偉大的愛情,且是為了政治大局犧牲個人利益的。
然而這純屬斷章取義,因為賈珍身為族長,他自己的妻子尤氏的家世也是一塌糊塗的。而賈珍與兩位妻妹尤二姐、尤三姐俱各有染,又談得上什麼「偉大的愛情」呢?
一句「聚麀之誚」,又一句「麀聚之亂」,寫出「亂倫」已經是寧國府的家風素習,正如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說的:「這珍爺那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
榮國府召太醫,連晴雯看大夫也要放下帘子來,而寧國府看症,秦可卿竟然只是面對面地看大夫,寧可折騰得一天三五次換衣裳。那張友士來時直入居室,見了秦氏,向賈蓉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哪裡有見寧府少奶奶的陣仗儀禮?
而可卿死後,賈珍因有事與鳳姐商量,也是不等通報直入內堂,唬得眾婆娘迴避不迭。可見寧國府一向禮儀廢弛,至於門當戶對,就更不在話下了。
一個能把自己妻妹、兒媳全都拖上床的浪蕩子,竟然懷有什麼「偉大的愛情」,密謀為太子復國而出力效勞,豈非痴人說夢?
寧國府里,不僅有個秦可卿與賈珍、賈蓉父子大被同眠,如今竟又有個尤二、尤三兩代合歡,的確是穢亂一片,正如焦大之言,「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又怎能怪柳湘蓮認定府里「除了石獅子乾淨,哪怕貓兒、狗兒都不幹凈」呢。
秦可卿的判詞中說「造釁開端實在寧」,誠不誤矣!
寧府二尤之「尤」,有兩解:一是寶玉對柳湘蓮說的:「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喻其嬌艷風流;二是尤三姐託夢給二姐時說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喻其淫蕩無行。
麀,古書上指母鹿。「麀聚」,也有版本做「聚麀」,意思都一樣,就是一群公鹿和母鹿交歡。而這個「父子兄弟」,指的就是賈珍、賈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