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四艷中,元春貴為皇妃,探春才幹出群,惜春聰敏擅畫,唯有二小姐賈迎春,性格懦弱不說,似乎才情也遠不如眾姐妹。
她的最終結局雖然在八十回中沒有來得及寫出,但是判曲《喜冤家》已經說得明白:
如此可憐的一個人物,乍看起來簡直是沒有資格入住大觀園、晉封十二釵的,難道她就沒有任何專長或特別愛好了嗎?
如何來理解這番話呢?孫紹祖的話中有幾成可信?所透露出來的真正信息又是什麼呢?
琴棋書畫四丫鬟的名字,原是對應了主人的癖好的。最明顯的就是惜春的丫頭名「入畫」,其原因一目了然;探春的丫鬟名「侍書」(又作「待書」),雖然探春喜好書法的描寫也很含蓄,但是從寶玉贈送她的顏真卿墨跡及她房中布置可以看出來;元春帶進宮的丫鬟叫「抱琴」,雖然關於彈琴之事沒有正面描寫,但那賈元春乃是「才選鳳藻宮」的人物,琴棋書畫必然都是有所涉獵的,文中看出詩技平平,大約琴藝是很高明的了。
剩下一個迎春,丫鬟叫「司棋」,而周瑞家的送宮花時,文中借周氏眼光一一寫出諸女兒情態,寫到迎春時,正遇上她與探春姐妹兩個在下棋,可見迎春是頗好此道的。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
這便可以確定了,迎春的專長是下棋。
元宵夜迎春的詩謎中說:
賈政猜是算盤,迎春也應了。但這很可能是她懦弱性格的又一表現,就是明明賈政猜錯了,她也礙於禮貌不好駁回,只得胡亂應了個「是」。然而真正的答案很可能是「圍棋」。因為只有圍棋的黑白子,才可以合得上「陰陽數不同」之語,算盤雖然也可謂之「鎮日紛紛亂」,但又哪裡扯得到什麼陰陽呢?
其實,是有一項的,就是下棋。
《紅樓夢》現存八十回回目中,只有兩條與迎春有關,一個是七十三回《懦小姐不問累金鳳》,再一個就是第七十九回《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懦」是她的性格,「誤」是她的命運。二小姐賈迎春這一生,實在是太窩囊、太懦弱、太倒霉了,正像是圍棋術語中常說的那句話:「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因此迎春的判詞中說「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子、系」合起來就是一個「孫」字,這姓孫的狼心狗肺,恩將仇報,將來必定還會做出許多對不起賈家的事,只怕除了虐待迎春之外,還有別的反噬行為,說不定賈赦後來獲罪,就與孫紹祖有關。
奇怪的是,孫紹祖已經快三十歲了,在那個年代算得上很「老」了,至少比賈璉大得多,又「家資饒富」,為何卻沒有老婆呢?書中說他「未有室」,這可能有兩種解釋,一是不曾娶親,二是原配死了。其中又數後一種可能性更大,那麼,迎春嫁過去等於是做「填房」,同邢夫人、尤氏的身份相似,顯然是有「低就」、「下嫁」的意味,賈母和賈政的不滿意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很顯然,迎春出閣後,為孫紹祖所作踐,婚後一年便死了。但是,迎春再懦弱,畢竟也是「侯門艷質」、「公府千金」,為什麼會嫁給如此不堪的一個丈夫呢?
且看第七十九回《賈迎春誤嫁中山狼》中對這門婚事的寫法:
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繫世交。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題升。因未有室,賈赦見是世交之孫,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青目擇為東床嬌婿。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十分稱意,想來攔阻亦恐不聽,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他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為此只說「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
從這裡看,賈赦發嫁迎春的理由並沒有什麼大錯,那孫家出身軍門,有財有勢,孫紹祖相貌、體格、功夫、交際手段,樣樣都好,既在兵部候缺,想必前程遠大,作為庶出的迎春嫁得這樣一個夫婿,「硬體」上並無不妥。
起詩社,她「本性懶於詩詞」,只好管出題限韻,卻又沒什麼主意,於是讓丫環隨口說個字,選了「門」字韻,又在架上抽本書隨手一翻,是首七律,便讓大家做七律——只是一件極小的事,也是聽天由命的做派;猜燈謎,只有她和賈環答錯,賈環頗覺無趣,她卻只當作「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行酒令,一開口就錯了韻;螃蟹宴,大家賞花釣魚,她只拿根針在花陰下穿茉莉花兒;園中查賭,別人都無事,唯有她的乳母被查出是首家;抄檢大觀園,綉春囊的罪魁又是她的丫環司棋——真是好事沒她的份兒,倒霉事兒卻一件不落。難怪連下人也輕視她、欺負她,背後叫她「二木頭」,說她「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賭牌輸了錢,敢拿她的頭釵去當,出了事,倒敢勒逼著她去向老太太求情。而她應付爭吵的辦法,就只是拿本《太上感應篇》充耳不聞。
真正有疑點的,是賈政所指的「不能了結之事」。其深層含義就是,當年孫家有事求賈家幫忙,遂拜在門下以求庇護。換言之,賈家曾對其有恩。
然而孫紹祖卻不這麼認為,他非但不報恩,還反咬一口。據迎春歸寧時回來轉述說:
「孫紹祖……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他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准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裡睡去。當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圖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強壓我的頭,賣了一輩。又不該作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
這樣的人,民間俗稱為「白眼狼」,文人稱之為「中山狼」。典出明朝馬中錫《東田集·中山狼傳》,也就是我們熟知的「東郭先生」的故事:趙簡子在中山打狼,狼中箭而逃,遇到東郭先生,向其求救。東郭先生動了惻隱之心,將狼藏在書囊中,騙過了趙簡子。狼活命後,卻反而要將救命恩人東郭先生吃掉。
固然賈家如今已非當年之勢,五千兩銀子也並非小數目。然而賈赦買個嫣紅作妾,還出手八百兩銀子,何至於為五千兩銀子就賣女兒?那周太監來打秋風,張口就一千兩銀子,賈璉雖艱難,也還搗騰得出,可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也決不至於為了五千兩銀子葬送親妹子前程。
因此,孫紹祖的話絕對是欺心昧世之言。至於那五千兩銀子,大抵也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最大的可能,就是因那「不能了結之事」求賈家幫忙拆理時,拿來送禮的。如今事情了結,他又翻臉不認賬,得了人不算,還想把錢也要回去。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盪悠悠。」
迎春的屋中擺設雖然沒有正面描寫,但寶玉在第七十九回徘徊紫菱洲時寫的那首傷懷詩中倒是提過兩句:「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可以想見迎春的屋子裡必是設著一副棋枰,而且從早到晚可以聽到下棋聲。
迎春的懦弱性格,真是自始至終,無處不現。只可嘆委曲終不能求全,到底還是擺脫不了「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的悲慘命運。
這可謂是二小姐賈迎春留給我們的最後遺言了,怎不讓人為之一掬辛酸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