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紅樓之紅樓十二釵正冊探秘 六、為乞嫦娥檻外梅——妙玉

妙玉在《紅樓夢》中第一次出場是暗出,見於第十八回《林黛玉誤剪綉香囊 賈元春歸省慶元宵》。

其時寶玉剛自大觀園題額回來,因將隨身佩件賞了小廝們,引起黛玉誤會,以為他將自己送的荷包也送人了,便賭氣鉸了正替寶玉做著的一隻香袋。兩人口角一回,到底還是由寶玉百般賠情哄轉回來,然後一同往王夫人房中來了——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採訪聘買的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迹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

來自姑蘇,仕宦之後,父母雙亡,孤身投在賈府,心性高潔驕傲——凡此種種,像不像佛門裡的林黛玉?

黛玉三歲時,有個癩頭和尚要化她出家,倘若當時林如海允了,黛玉也就成了第二個妙玉。

由此可見,妙玉與黛玉實為一個人,這也就是妙玉之所以名「玉」的真實用意。

庚辰本在妙玉之名出現後,有硃筆眉批:「妙玉世外人也,故筆筆帶寫,妙極妥極!畸笏。」

「世外人」三個字,為妙玉一言定評。

這世外人的第一次現身在第四十一回《攏翠庵茶品梅花雪》,是唯一一次以妙玉入回目,可見此回乃是「妙玉正傳」。

在這回中,賈母帶劉姥姥游大觀園,也來了攏翠庵。妙玉應酬一番後,便拉了寶釵和黛玉去喝體己茶,寶玉隨後趕來,遂有了一番品茶妙談。

後人解讀妙玉時,往往拿她用自己的杯子給寶玉喝茶這件事津津樂道,認為是暗戀的確證。然而我以為那恰恰證明了妙玉對寶玉的感情是坦蕩純粹,毫無曖昧的。

妙玉和黛玉都是冰雪聰明的人,她不會看不出黛玉與寶玉之間的情愫,既便她真是暗戀著寶玉,也決不會當了寶釵、黛玉的面泄露春心,借著茶杯跟寶玉「間接接吻」;同樣的,黛玉不僅敏感,而且好妒,曾為了寶釵、湘雲不止一次地同寶玉鬧彆扭,如果妙玉別有私心,她又豈會無知無聞?以她的性子,早就出言諷刺了,難道還會反過來被妙玉排揎了一句「大俗人」都要啞忍嗎?

這裡,不過是為了進一步印證兩個人原是一個人,以至於熟不拘禮。這個「俗」乃指的是對應「世外人」而言——妙玉乃是「世外之黛玉」,黛玉則是那個「俗世的妙玉」罷了。

妙玉第三回出場仍是暗出,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雖未見妙玉真人露面,然而「紅梅」二字足以替代,況且又有群釵吟詩詠梅,且命寶玉「訪妙玉乞紅梅」之描寫,足見隆重。

在書中,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象徵,而最常用的象徵手段就是花,比如黛玉是桃花,探春是杏花,晴雯是海棠——而妙玉,顯然是梅花。

俗語說,「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細心的人會發現,《紅樓夢》里的花,常常不止象徵一個人;而同一個人,也常常擁有不止一種花象徵。但是共用一花的兩個人,卻往往擁有完全相反的兩種性格,分屬於金玉兩派。

比如黛玉作《桃花行》,建「桃花社」,理應是桃花的代言人。但在占花名時,偏偏是性格與她截然不同的襲人抽到了桃花簽,批曰「桃紅又見一年春」,寓改嫁之意。

再如寶玉說海棠枯了半邊,兆晴雯之死,可見海棠便是晴雯的化身,而晴雯是黛玉的替身;但占花名拈到海棠花的,卻是金派的湘雲。

再如「日邊紅杏倚雲栽」這句詩在書中出現過兩次,一是《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時,湘雲行令念出來的;二是占花名時,探春拈到的。可見這兩人同時擁有「杏花」這個象徵,而兩人也是一金一玉。

那麼梅花的出現,代表了哪兩個人呢?

很顯然,一是妙玉,二是寶琴。由此也可以斷定,寶琴是金派。

如果說妙玉就是黛玉的又一替身的話,那麼寶琴在這裡就代表了寶釵。由此,便讓我想到一個幾乎是悚然而驚的疑問:寶玉向妙玉乞紅梅給寶琴,暗示著什麼呢?尤其是,緊接著這「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幕,就是老太太向薛姨媽透露求親之意,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妙玉的第四次出場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妙玉給寶玉送帖子,「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

在「世外人」的脂評之外,妙玉又為自己定了個「檻外人」的自評。寶玉拿到後,因不知回什麼字樣好,想去問黛玉,卻半路遇見邢岫煙,被打斷了。這次妙玉和黛玉兩個都是暗出。

寶玉是深知黛玉的敏感的,卻在接到妙玉拜帖的第一時間,只想到要拿去與黛玉商量如何回覆,豈非也是知道妙玉的心無邪、黛玉的不設防么?

這正如同寶玉往攏翠庵求梅時,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一則很了解妙玉,二則也是一種體貼,三則更是大度:黛玉最喜歡為寶玉吃醋的,此時卻偏偏給寶玉和妙玉兩個人創造獨處的機會,不許別人打擾,可見對妙玉的相知與信任。

事後妙玉也很領情,不但給了寶玉紅梅,還給了每人一枝。邢岫煙曾同寶玉說,她自稱「檻外人」,你回個「檻內人」,她就喜歡了;而黛玉這件事,無疑是做到了妙玉心裡去,讓她喜歡了。

寶、黛、妙三個人都是這樣彼此知己且體諒著,何其溫馨美好。偏偏局外人喜歡無事自擾,將一段人世間最純潔不過的友情庸俗地理解作曖昧、暗戀、尼姑思凡,真真褻瀆了妙玉。

妙玉的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出場,終於再次正面現身,是在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黛玉和湘雲兩個中秋夜聯詩,黛玉剛說出「冷月葬花魂」這句讖語,妙玉忽然現身出來,說:「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又請二人往攏翠庵喝茶歇腳。

三人遂一同來至櫳翠庵中……(妙玉)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他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黛玉見他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政,即請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評贊。只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我意思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時,恐後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

黛玉從沒見妙玉作過詩,今見他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二人皆道極是。妙玉遂提筆一揮而就,遞與他二人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凄楚之句,亦無甚礙了。」

黛玉向來是自恃詩才的,元春省親宴上,因未能展才還十分鬱悶,然而見了妙玉,卻恭敬謙遜異常,竟說起客氣話來了,又是「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又是「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

這起先讓我有點懷疑:難道兩個人以往有交情?或者至少是祖上有交情?但書中沒有寫,明著寫出與妙玉有故交的是邢岫煙,說兩人有半師之分。

而黛玉對香菱也有半師之分,這四個人偏偏都是姑蘇人氏。

總覺得這裡面似乎隱含著什麼。而妙玉五次出場,有意無意,都和黛玉有所牽扯。這再次讓我相信,兩人實為一人,只在一道檻內外而已。

高鄂在後四十回續書中,將惜春寫成是妙玉的知己,是徒見其形不解其神的。只為惜春的性格也有一種孤僻,後來又出了家,就想當然地認為她和妙玉是同路人,其實大錯特錯。

想想看,前八十回中,妙玉教過岫煙識字,請過寶釵、黛玉喝茶,又為黛玉和湘雲改詩,甚至送了劉姥姥一隻成窯杯,但何嘗與惜春有過一言半語呢?如何會一過八十回,就忽然同惜春親近起來,有事兒沒事兒地就跑來下棋,還要見了寶玉便「不由得臉上一紅」呢?

這是對妙玉的誤解,更是對她的世俗化,表面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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