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紅樓之紅樓十二釵正冊探秘 四、才自精明志自高——賈探春

在元春死後,賈家大難來臨,遭遇抄家橫禍,所有的賈氏爺們兒都被拘押,束手無策。「這時候正是用著女孩兒的時候」,作為「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最可能的就是挺身而出,不卑不亢,請旨求情。至於她為什麼被皇上點中,也許是由於南安太妃或北靜王妃的推薦,也許是朝廷之前已有圖冊備選,總之,探春抓住了這個機會,演了一出「緹縈救父」,真正成就了她「立一番事業」的心愿。

探春有詩才,有品位,有理想,有魄力,遂會有發起海棠社之舉。然而薛、林當前,左一個「林瀟湘魁奪菊花詩」,右一個「薛寶釵諷和螃蟹詠」,再加上後來者居上的「史湘雲偶填柳絮詞」,和「薛小妹新編懷古詩」,什麼時候輪得到她出類拔萃?

可是,就因為探春走了,即使寶玉等人回到了大觀園,但鳳姐早夭,李紈、寶釵等獨善其身,賈府再沒有一個真正管事的人,以至於為「刁奴」所欺,再加上其他的外憂內患,終至最後解體,落得了個「家亡人散各奔騰」的全面敗局。

那會是個什麼樣的王妃呢?會是「南安王妃」、「北靜王妃」這樣的妃子嗎?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有機會被王爺看中,也不會是正妃,因為探春是庶出。而且對於探春來說,如果嫁了王爺為妃,即使是庶妃,也算不得薄命,除非她跟元春一樣早夭了。但那樣的話,兩個人的故事就太重複了,不是曹雪芹的筆法了。

那是什麼原因使賈家有了喘這一口氣的機會的呢?我猜想,正是因為探春。

不矛盾。因為,如果探春不是成為本朝王爺的妃子,那就不是順理成章的王妃,不是富貴命了。除非,她像王昭君一樣遠嫁海外僻鄉,做和親之王妃,才算得上薄命。

這話正與探春自己說的「但凡是個男人」對了榫,遙遙呼應,向讀者揭示了探春微妙曲折的心理。有了這許多的鋪墊,她的結局其實已經呼之欲出——到底是遠走高飛了。

然而,她到底飛去了哪裡呢?

探春遠嫁的暗示,早在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所見所聞十二釵判詞、判曲,第二十二回《制燈迷賈政悲讖語》中探春所作的風箏燈謎中,已經可以看得很清楚。

大觀園詩社是《紅樓夢》的炫彩華章,釵、黛才情盡展於斯,不相伯仲。然而詩社的發起人卻是賈探春。這預示了什麼?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此處言明,嫁的乃是「貴婿」,而且探春可能做「王妃」的。

而其中頗為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像第五十五回的回目所寫的:《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這就使我們開始猜疑:如果不是「事敗」直接導致「諸子孫流散」,那麼兩者之間又發生了哪些事呢?而倘使探春不遠嫁,賈府的結局會有什麼改變嗎?

這兩句話是不是太矛盾了些?又是王妃又不可能做王妃的。

曹氏擅於「特犯不犯」,此處既然明說「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等於說明了兩件事:第一,探春有可能做王妃;第二,探春不會像元春一樣,成為順理成章的皇妃或王妃。

黛玉做《五美吟》,分別詠西施、綠珠、昭君、紅拂、虞姬,都是薄命女兒,可見在當時人的審美和價值觀中,昭君遠嫁是一種薄命,那麼探春遠嫁,當然也是薄命了。

然而在當時人的心目中,背井離鄉,遠離爹娘,一輩子再難回故土,就是女兒家最大的悲哀。雖然可以如探春所願,成就一番事業,然而「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畢竟是傷懷的。

從設宴名單可見賈府老奴才的地位,榮府以賴大居首,寧府以賴升居首,接下來便是林之孝、單大良、吳新登。這些人的地位之尊,已經到了可以有獨立的身份與名頭來設宴請客,並且能請到賈母這樣尊貴的客人,難怪說賈府有年紀的老奴才,比一般主子還有體面呢。

但就這麼難得的一回表現機會,也因上有趙姨娘、賈環母子的無理取鬧,下有吳新登媳婦、林大娘等有頭臉的大管家老奴才的刻意為難,使得探春處處掣肘,有勁使不上,時時有力絀之感。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是探春複雜心理和尷尬處境的集中體現,管事媳婦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問該賞多少。探春查了舊賬,決定賞銀二十兩。趙姨娘聽說了,因此進來大鬧,左一句「我混得連襲人也不如了」,右一句「你舅舅死了」,硬把個正兒八經的三小姐強拉到襲人與趙國基等奴才一流身份。氣得探春一再強調「將來環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他(趙國基)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努力地劃清界限,把主僕身份定得死死的。

這便又想起吳新登名字的第一次出場了,乃在第八回:

抄家的理由我們後文再議,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不論探春在不在,都沒有能力阻止這種大事件的發生,她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那她能改變的是什麼呢?

甲戌本在吳新登名字旁邊有側批:「妙!蓋雲無星戥也。」在戴良旁側批:「妙!蓋雲大量也。」在錢華名字旁夾批:「亦錢開花之意。隨事生情,因情得文。」可見這三個名字都是有寓意的。

而「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地都去了」一句,正與探春的元宵節燈謎對了號:

正是她的遠嫁,才使得全家人得以暫時的釋放減刑,甚至發還部分家產。也才有鳳姐、寶玉等重回大觀園的可能。但是架子已經徹底倒下來,里子也空了。而子弟們卻仍不思悔改。外崇盤剝,邊境戰亂,田莊抗租,仇家告狀,不肖子弟繼續闖禍,諸多因由終於使得這個家再一次空了下來,倒了下來,徹底地散了。

雖然背井離鄉仍然屬於悲劇範疇,遂列名「薄命司」,然而比起迎春、惜春等,探春已經算是求仁得仁,終於超越自己的出身,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而在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中,探春放的風箏,也是鳳凰。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在探春關於風箏的謎語後,脂硯齋有一句頗可玩味的批語:「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

這向我們透露了兩條信息:一、探春的結局是「遠去」;二、賈府的結局是「事敗」、「諸子孫流散」,而「子孫流散」又發生在「事敗」之後,而非同時。

倘若探春是男人,即使不能世襲得官,也可以憑藉賈、王兩家的勢力,得到一些差使,做一些成績出來;然而生為女子,除了嫁人,別無出路。囿於庶出的「污點」,這婚姻又很難如意,正像鳳姐所說:「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

但關於她嫁給了什麼人,卻一直遠至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才有所暗示。此回中,眾人占花名,探春也掣了一枝——

從脂批透露,在後四十回中,鳳姐有在賈母穿堂前「掃雪拾玉」的經歷,寶玉也有「對境悼顰兒」的舉動,並且看到怡紅院「綠暗紅稀」,瀟湘館「落葉蕭蕭,寒煙漠漠」——可見抄家後,鳳姐、寶玉等又回過大觀園。也就是說,賈家並不是一下子就倒了,徹底敗了,「抄家」雖動了根本,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下子是殺不死的」是「一點點地盡上來了」,喘了一口氣後才又散的。

在大觀園當家,是探春真正為自己爭取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表現機會。時因鳳姐病了,王夫人獨力難支,遂將家務交與李紈、探春、寶釵三人。其中「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薛寶釵雖然心思縝密,卻因為身居客位不好太露鋒芒,這便給了探春充分的發揮餘地。她試圖推廣新政,開源節流,興利除弊,包干到戶,新官上任三把火,充分顯示了自己的管家才能。

偏偏李紈又不知道是真不會說話呢,還是存心火上澆油,不鹽不醋地勸了句「姑娘滿心要拉扯,口裡怎麼說的出來」,等於承認了探春與趙國基的關係,再次提醒探春的出身。氣得探春連李紈也罵了:「這大嫂子也糊塗了。」並且說明「糊塗」的理由是:「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麼相干。」又向趙姨娘發作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這樣的委屈之下,遂迸發了「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的豪言壯語。

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眾人笑道:「我說是什麼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來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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