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本第十六回總批中,脂硯齋評說:「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
然而每部戲都有其繁雜的起承轉合,發生、發展、高潮、結束,不可能把某件事完整地套用在某一個戲劇上。所以元妃點的只是一個曲段,而照應的,也只是某個細節,或者某種暗示。
故曰「悲險之至」,故曰「路遠山高」,故曰「二十年來辨是非」,故曰「回首相看已化灰」!
而曹家的潦倒,正是因為接駕落下了巨大虧空、被朝廷追逼欠款所致,真是最輝煌成績,最悵恨罪名。所以,作者在這一回中借趙嬤嬤之口假說甄家事:
「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常聽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麼就這麼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在這段話中,脂硯接連批下「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頭語看」,「點正題正文」,「極力一寫,非誇也,可想而知」,「真有是事,經過見過」,「最要緊語,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語者吾未嘗見」等批語。生怕讀者不明白,這才是作者要出脫的心中感想。
這感想便是:曹家之虧空,乃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所造成,如今慘況,實為冤案!
我們不妨再來看一遍元妃的判曲《恨無常》:
脂硯齋在此有一句夾批:「悲險之至!」
「悲」是很好理解的,但為何「險」,又何為「險」呢?
我們從前文可知,元妃的這一聲「退步抽身」的斷喝,絕不會是平郡王妃向曹寅喊出的,因為曹寅並沒有經歷家族敗落的命運;也不可能是胤礽向父皇喊出的,康熙貴為皇帝,卻往哪裡「退步抽身」呢?但也不會是弘皙向自己的廢太子父親喊的,因為謀反的正是弘皙本人,他就是不滿於父親的「退步」,才要密謀奪嫡的,又怎麼會「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呢?
也許,這只是化身為元春的胤礽、弘皙父子悔不當初的自嘆自艾,又或是代替四大家族向爭權奪利的皇族提出來的乞求——倘或如此,那麼元春便並不單純是某一個曹家親眷或者歷史人物的替身,而代表著某種勢力、某個現象,以及這權力和命運引起的感嘆與頓悟。
這就使得這個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顰一嘆,都具有了相當重要的暗示意義。而元妃省親一段濃墨重彩的大場面描寫,是全書中元妃唯一的一次正面出場,其意義就更加非同尋常。且看下面一段:
茶已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殿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不迭。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裡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淚。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覺又哽咽起來。
「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竟是元春天倫相聚後說的第一句話,何其心痛!
曹雪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向我們點出了胤礽、弘皙父子的悲慘處境。一方面,他們本是天潢貴胄,身份高貴至極;另一方面,他們又處境凄涼,長期被圈禁,「不得見人」。倘若在《紅樓夢》中描寫一個人物來形容他們的處境,有什麼比塑造一個沒有自由的皇妃更合適的呢?
元妃又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這種種慨嘆,都可看作曹雪芹對黃高粱夢中人發出的一種悲憫與勸諫。倘若這些人能夠早早「退步抽身」,不要謀反圖位,又何至於骨肉分散、各自一方呢?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
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
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再看元妃點的四齣戲:
第一出《豪宴》(庚辰雙行夾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
第二出《乞巧》(庚辰雙行夾批:《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緣》(庚辰雙行夾批:《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
第四齣《離魂》(庚辰雙行夾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因為這句「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使得研紅之人一時間都成了戲迷。
可惜的是,「甄寶玉送玉」究竟是怎樣一個故事,又與皇宮有著什麼樣的關係呢?我曾做過多種推測,卻沒有一種能夠真正說服自己,只好暫且擱置了。
脂硯齋好心地點明了四場戲的出處及所伏之事,本來可以省了紅學家們許多搜尋資料的工夫,卻偏偏事與願違,變成帶紅學家們走了許多膠柱鼓瑟的彎路——因為《乞巧》來自《長生殿》,且「伏元妃之死」,於是紅學家們便認定元妃也是像楊貴妃那樣因「三軍停駐馬不前」,而被皇帝下令勒死的——這樣的照本宣科,像足了賈寶玉嘲笑的祿蠹,哪有一點靈氣和變通可言?
其實,我認為脂硯已經說得很清楚,那「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並不是這四部戲,而是它們所伏的四件事。而這四件事,脂硯也說得很明白了,即「賈家之敗」、「元妃之死」、「甄寶玉送玉」、與「黛玉死」。
這一段話,從故事到批語,本身是謎面,也是謎底,就像「元、迎、探、惜」暗伏「原應嘆息」之意一樣,話已說盡,根本無需再做更多的推敲了。偏偏紅學家們樂此不疲,將戲本子搬出來好一頓研究,硬把戲曲故事當成紅樓框架,一板一眼地往人物身上硬套,鬧出了不少笑話。
其實,這種錯誤很容易就發現其謬誤:倘若《乞巧》伏元妃死便指元妃要被皇上賜死的話,那麼《離魂》伏黛玉死豈不是說黛玉會死而復生,並與寶玉幽媾?這可能嗎?
因此,這段情節所需要引起注意和特別探討的,其實並不是四齣戲目包含了哪些情節,或者暗示了什麼內容,因為這些都已經由脂硯齋明白地揭出了謎底,無須糾纏了;而沒有揭謎底的,是這四件事與元妃有什麼關係。
四齣戲由元妃來點,這充分說明了四件事與元妃或者元妃所代表的皇權有關。其中「賈家之敗」與「元妃之死」是容易理解的,然而「甄寶玉送玉」和「黛玉死」與元妃或者朝廷的關係是什麼呢,就大可商榷了。
有人說寶玉和寶釵的「金玉良姻」乃是出自元妃的賜婚,倘如此,她與「黛玉死」也就有了直接的聯繫;而我曾有過黛玉才是奉旨遠嫁第一人選的猜測(詳見探春篇),也同樣證實黛玉之死與皇權迫害的直接關係。
然而「甄寶玉送玉」呢?莫非甄家的故事也與元妃有關?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甄」即「賈」,兩者的故事是可以互代的,甚至某些時候,甄家的故事比賈家故事更具有現實意義。比如書中寫甄家是「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獨他家接駕四次」等,都是「真事」。而元妃省親,暗示的正是江寧接駕事,故而,在省親一回中又怎麼可以不提到甄家、在元妃點戲時又怎能不暗示「真事」呢?
而這件事,便是「甄寶玉送玉」。
此前在園中時,元春看匾額,原有批改的習慣。比如「蓼汀花漵」只留「花漵」二字,將「紅香綠玉」改成「怡紅快綠」,「杏簾在望」題名「浣葛山莊」後又改回「稻香村」等。然而賈政將諸姐妹擬的名色送進宮後,元妃問起都系何人所擬,得知某些出自黛玉手筆,出自嫌忌,卻只能有兩種表現:要麼一字不用,要麼一字不改。
最後,我們來說說元妃省親的最後一幕:
眾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啟道:「時已丑正三刻,請駕迴鑾。」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卻又勉強堆笑,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記掛,好生自養。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
庚辰本於此有雙行夾批:「妙極之讖,試看別書中專能故用一不祥之語為讖?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現成一語,便是不再之讖,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隱諱,自然之至。」
可見自此之後,元妃並未有過第二次省親。這絕無僅有的驚鴻一瞥,就是賈元春在書中唯一的一次正面描寫了。其後即使有照應元春言行的文字,也必然都是虛筆、側筆,諸如宮中傳出端午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