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嚴幼陵先生書(1897年春)

幼陵先生:二月間讀賜書二十一紙,循環往複誦十數過,不忍釋手,甚為感佩,乃至不可思議。今而知天下之愛我者,舍父師之外,無如嚴先生;天下之知我而能教我者,舍父師之外,無如嚴先生。得書即思作報,而終日冗迫,欲陳萬端,必得半日之力始罄所懷,是以遲遲,非敢慢也。

承規各節,字字金玉。數月以來,耳目所接,無非諛詞,貢高之氣,日漸增長,非有先生之言,則啟超墮落之期益近矣。啟超於學,本未嘗有所顓心肆力,但憑耳食,稍有積累,性喜論議,信口輒談,每或操觚,已多窒閡。當《時務報》初出之第一二次也,心猶矜持而筆不欲妄下。數月以後,譽者漸多,而漸忘其本來。又日困於賓客,每為一文,則必匆迫草率,稿尚未脫,已付鈔胥,非直無悉心審定之時,並且無再三經目之事。非不自知其不可,而潦草塞責,亦幾不免。又常自恕,以為此不過報章信口之談,並非著述,雖復有失,靡關本原。雖然,就今日而自觀前此之文,其欲有所更端者,蓋不啻數十百事矣。先生謂,苟所學自今以往繼續光明,則視今之言必多可悔。烏乎,何其與啟超今日之隱念相合也!然啟超常持一論,謂凡任天下事者,宜自求為陳勝、吳廣,無自求為漢高,則百事可辦。故創此報之意,亦不過為椎輪,為土階,為天下驅除難,以俟繼起者之發揮光大之。故以為天下古今之人之失言者多矣,吾言雖過當,亦不過居無量數失言之人之一,故每妄發而不自擇也。先生謂毫釐之差,流入眾生識田,將成千里之謬。得無視啟超過重,而視眾生太輕耶?以魂魄屬大小囟之論,聞諸穗卿;拉丁文一年有成之言,聞諸眉叔。至今自思魂魄之論,覺有不安,而歐、印性理之學,皆未厝治,未能豁然。拉丁文之說,再質之眉叔,固亦謂其不若是之易也。此亦先生所謂示人以可歆,而反為人所借口者矣。

變法之難,先生所謂一思變甲,即須變乙,至欲變乙,又須變丙,數語盡之。啟超於此義,亦頗深知,然筆舌之間無可如何,故諸論所言亦恆自解脫。當其論此事也,每雲必此事先辦,然後他事可辦;及其論彼事也,又雲必彼事先辦,然後餘事可辦。比而觀之,固已矛盾,而其實互為先後,迭相循環,百舉畢興,而後一業可就。其指事責效之論,撫以自問,亦自笑其欺人矣。然總自持其前者椎輪、土階之言,因不復自束,徒縱其筆端之所至,以求振動已凍之腦官,故習焉於自欺而不覺也。先生以覺世之責相督,非所敢承。既承明教,此後敢益加矜慎,求副盛意耳。

《古議院考》乃數年前讀史時偶有札記,遊戲之作,彼時歸粵,倚裝匆匆,不能作文,故以此塞責。實則啟超生平最惡人引中國古事以證西政,謂彼之所長,皆我所有。此實吾國虛驕之結習,初不欲蹈之,然在報中為中等人說法,又往往自不免。得先生此論以權為斷,因證中國曆古之無是物,益自知其說之訛謬矣。然又有疑者,先生謂黃種之所以衰,雖千因萬緣,皆可歸獄於君主,此誠懸之日月不刊之言矣。顧以為中國曆古無民主,而西國有之,啟超頗不謂然。西史謂民主之局,起於希臘、羅馬,啟超以為彼之世非民主也。若以彼為民主也,則吾中國古時亦可謂有民主也。《春秋》之言治也有三世:曰據亂,曰昇平,曰太平。啟超常謂,據亂之世則多君為政,昇平之世則一君為政,太平之世則民為政。凡世界,必由據亂而昇平,而太平;故其政也,必先多君而一君,而無君。多君復有二種:一曰封建,二曰世卿,故其政無論自天子出,自諸侯出,自大夫出,陪臣執國命,而皆可謂之多君之世(古人自士以上皆稱君)。封建之為多君也,人多知之;世卿之為多君也,人恆昧之。其實其理至易明。世卿之俗,必分人為數等,一切事權皆操之上等人,其下等人終身累世為奴隸,上等之與下等,不通婚姻,不交語,不並坐,故其等永不相亂,而其事權永不相越。以啟超所聞,希臘、羅馬昔有之議政院,則皆王族世爵主其事。其為法也,國中之人可以舉議員者,無幾輩焉;可以任議員者,益無幾輩焉。惟此數貴族展轉代興,父子兄弟世居要津,相繼相及耳。至於蚩蚩之氓,豈直不能與聞國事,彼其待之且將不以人類。彼其政也,不過如魯之三桓,晉之六卿,鄭之七穆,楚之屈、景,故其權恆不在君而在得政之人。後之世家不察,以為是實民權,夫彼民則何權歟?周厲無道,流之於彘而共和執政。國朝入關以前,太宗與七貝勒朝會燕饗皆並坐,餉械虜掠皆並分,謂之八公。此等事謂之君權歟,則君之權誠不能專也;謂之民權歟,則民權究何在也?故啟超以為此皆多君之世,去民主尚隔兩層,此似與先生議院在權之論復相應,先生以為何如?地學家言土中層累,皆有一定,不聞花剛石之下有物跡層,不聞飛鼉大鳥世界以前復有人類。惟政亦爾,既有民權以後,不應改有君權。故民主之局,乃地球萬國古來所未有,不獨中國也。西人百年以來,民氣大伸,遂爾浡興。中國苟自今日昌明斯義,則數十年其強亦與西國同,在此百年內進於文明耳。故就今日視之,則泰西與支那誠有天淵之異,其實只有先後,並無低昂,而此先後之差,自地球視之,猶旦暮也。地球既入文明之運,則蒸蒸相逼,不得不變,不特中國民權之說即當大行,即各地土番野猺亦當丕變,其不變者,即澌滅以至於盡,此又不易之理也。南海先生嘗言,地球文明之運,今始萌芽耳。譬之有文明百分,今則中國僅有一二分,而西人已有八九分,故常覺其相去甚遠,其實西人之治亦猶未也。然則先生進種之說至矣,匪直黃種當求進也,即白種亦當求進也。先生又謂何如?

來書又謂教不可保,而亦不必保。又曰保教而進,則又非所保之本教矣。讀至此,則據案狂叫語人曰:「不意數千年悶胡葫蘆,被此老一言揭破!」不服先生之能言之,而服先生之敢言之也。國之一統未定,群疑並起,天下多才士;既已定鼎,則黔首戢戢受治,薾然無人才矣。教之一尊未定,百家並作,天下多學術;既已立教,則士人之心思才力,皆為教旨所束縛,不敢作他想,窒閉無新學矣。故莊子束教之言,天下之公言也。此義也,啟超習與同志數人私言之,而未敢昌言之,若其著論之間,每為一尊之言者,則區區之意又有在焉。

國之強弱悉推原於民主,民主斯固然矣。君主者何?私而已矣。民主者何?公而已矣。然公固為人治之極則,私亦為人類所由存。譬之禁攻、寢兵,公理也;而秦檜之議和,不得不謂之誤國。視人如己,公理也;而赫德之定稅則,不能不謂之欺君。《天演論》云:「克己太深,而自營盡泯者,其群亦未嘗不敗。」然則公私之不可偏用,亦物理之無如何者矣!今之論且無遽及此,但中國今日民智極塞,民情極渙,將欲通之,必先合之;合之之術,必擇眾人目光心力所最趨注者,而舉之以為的,則可合;既合之矣,然後因而旁及於所舉之的之外,以漸而大,則人易信而事易成。譬猶民主,固救時之善圖也,然今日民義未講,則無寧先借君權以轉移之,彼言教者,其意亦若是而已。此意先生謂可行否?抑不如散其藩籬之所合為尤廣也。此兩義互起滅於胸中者久矣,請先生為我決之。南海先生讀大著後,亦謂眼中未見此等人。如穗卿,言傾佩至不可言喻。惟於擇種留良之論,不全以尊說為然,其術亦微異也。書中之言,啟超等昔嘗有所聞於南海而未能盡。南海曰:「若等無詫為新理,西人治此學者,不知幾何家幾何年矣。」及得尊著,喜幸無量。啟超所聞於南海有出此書之外者,約有二事:一為出世之事,一為略依此書之義而演為條理頗繁密之事。南海亦曰:「此必西人之所已言也。」頃得穗卿書,言先生謂斯賓塞爾之學,視此書尤有進。聞之益垂涎不能自制,先生盍憐而餉之。

以上所復各節,詞氣之間有似飾非者,有似愎諫者,實則啟超於先生愛之敬之,故有所疑輒欲貢之以自決,不惟非自是之言,抑且非自辨之言也。對燈展紙,意之所及,即拉雜書之。未嘗屬稿,故不覺言之長,恐有措語不善,類於齗齗致辨也者,不復省察,以負先生厚意,知我愛我如先生,其亦必不以其見疑也。儕輩之中,見有瀏陽譚君復生者,其慧不讓穗卿,而力過之,真異才也!著《仁學》三卷,僅見其上卷,已為中國舊學所無矣。此君前年在都與穗卿同識之,彼時覺無以異於常人,近則深有得於佛學,一日千里,不可量也。並以奉告。啟超近為《說群》一篇,未成,將印之《知新報》中,實引申諸君子之言,俾涉招眾生有所入耳。本擬呈先生改定乃付印,頃彼中督索甚急,遂以寄之。其有謬誤,請先生他日具有以教之也。又來書謂時務諸論,有與尊意不相比附者尚多,伏乞仍有以詳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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