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媽媽的四合院

春去春來,燕子飛去來兮,在紅牆巷那被煙火熏得發黃的屋檐下,銜草築窩,哺育兒女。每到入夜,黃桷蘭飄香,香得人覺都睡不著……

——2006年母親節舊文

我還清晰地記得媽媽年輕時的樣子,眼睛大大的,是一種清麗的漂亮,一頭黑黑的長髮像那個保守時代每一個文藝女兵一樣低調地卷上去,短短的,以免閑言碎語。記憶中媽媽很愛拿梳子慢慢梳自己的頭髮,有時候也梳我的頭髮,邊梳邊說:「兒子,以後要當法官,要像拉茲那樣當法官,保護媽媽......」這是《流浪者》里的台詞,說到這裡,她通常會哭。

後來知道,她的父親一夜間被打成右派、現行反革命、歷史反革命、特嫌,直至死在一間陰冷潮濕的瓦房裡,死的時候腿浮腫得發亮,手指一戳就是一個坑。他差不多和毛主席同一天過世,「革委會」不準舉行追悼會,一個反革命分子不可以和偉大領袖同時進行追悼會。

我媽在團里本是演全本《玉堂春》和《貴妃醉酒》的,後來只能演台灣來的女特務、偷公社糧食的地主小姐。這算幸運的,很多成分不好的女演員被剃了陰陽頭,站在高板凳上坐「噴氣式」(雙手反剪站在凳子上,被人從後面一腳踢翻凳子向前摔出去)......和那個時代大部分女人一樣,媽媽的生活一直充滿巨大的不安。記憶中,她和爸爸一直沒完沒了地吵,沒完沒了地哭,終於離婚。

隨著革命形勢日益高漲,像她這樣的黑五類不可以留在文藝團體,要麼被打倒,要麼去藏區。後來有機會去了一家街辦工廠,工作是往電瓶里注硫酸、鹽酸,切割整根的鋼筋。自幼聞水粉長大的她受不了鹽酸嗆人的味道,能把水袖舞得行雲流水的她,抱不起粗大的鋼筋。她做工時還戴著絲巾,下工後要用香皂洗手,再仔細抹上友誼牌雪花膏。大姐們就說,這是資產階級小姐作風,要改造。

我媽想了一想,覺得自己確實應該進一步改造。她開始穿上了硌人的工裝,混跡於一幫指節粗大、孔武有力的女工中,學習一邊蹲在馬路邊上吃飯,一邊大聲說話。為了配合大家,當大姐們講些葷段子時,她不時也發出爽朗的笑聲。於是,一個很好的青衣就這樣被無產階級姐妹改造了。

可是我媽還是很孤獨,她知道自己無論怎麼爽朗地笑還是跟其他姐妹不一樣。她常說自己有三個夢想:一是重新回到舞台,二是兒子能出人頭地,再就是能住上小時候

住過的那種四合院,成都紅牆巷39號。我媽的父親是晚清公派留日學生,後因中日邦交惡化憤而回國,曾在北師大任教,抗戰時期在關麟征盛邀之下兼任過黃埔文職教官,生活還算富足,居住得相當不錯。

我媽回憶:那時候我們家啊,前庭種著兩棵桂樹,後園種著一棵黃桷蘭,從夏到秋,香得人睡都睡不著......我媽小時候很調皮,常求著勤務兵帶她去後花園捉麻雀,先撒把米,用木棍兒支著笮蓋,有麻雀跑來吃食,就果斷把細繩子一拉。她還喜歡穿紅色的跳舞鞋,學上海來的太太那樣踮起腳跳交誼舞......總之,成都紅牆巷39號是我媽美好生活的標誌。那是一個典型的成都風情的小巷,春天來時,燕子在發黃的房檐下飛來飛去,銜食營巢,哺養兒女,等到深秋,燕子走了,銀杏樹會把葉子灑落一地,碎金般奪目。

我媽已經七十多歲了,有嚴重的老年骨質增生,所以她重回舞台的夢想已無法實現。她另一個夢想即兒子出人頭地,看上去也十分渺茫。我時常想,如果這輩子就這樣不著四六了,也一定要讓她實現自己第三個夢想:住到屬於自己的四合院去。

過去的半個多世紀,這個國家的命運影響到所有中國婦女的命運,命運一方面試圖摧毀她們,一方面又讓她們像竹子般堅韌。一次事故讓媽媽毀掉了她美麗的嗓子。那天,她為了給一個急於趕路的司機的電瓶充電,手忙腳亂忘記了戴上口罩,不小心吸進大量揮發的鹽酸,當即啞掉了。她是半個月後才能說話的,但已全無當年的「嘎唄兒脆」。當年在團里只有媽媽才能唱兩個全本的《玉堂春》,她師傅花湘蓉說過:這丫頭能把井水唱成溪水。我還記得,那天媽媽勉強恢複聲音後,抱著我流了好久的淚,半天才啞啞地對我說出一句:「兒子,媽媽愛你……」

後來就是改革開放,舊有的秩序被無情打破,新的秩序還未建立,街頭出現各種各樣新式商品,生活也出現從未有過的壓力。為讓兒子能跟別的同學一樣吃到抹了果醬的早餐麵包,穿上白色運動鞋參加校運動會,我媽辭去月工資二十多塊的街辦工廠,辦起了私人幼兒園。這樣一個新的工作讓我家每月能掙到近五百塊錢,後來因搞了「全托」激增到兩千塊錢。我家有錢了。我媽掙到第一個兩千塊時,帶我去水碾河邊上的成都飯店吃了一頓很好的西餐,她還在旁邊的小杜裁縫店裡做了一件漂亮的旗袍,問年齡尚小的我,邊衩是不是開得太高了。

那是一段艱苦歲月,媽媽每夜都睡不安穩,生怕哪個孩子感冒發燒出了大事。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媽媽患有嚴重的失眠症。無數個夜晚,我看見她蜷伏在靠近孩子們的一張小床上疲憊入睡。曾在舞台上翻弄過雲手的漂亮手指,也因清洗孩子們的衣物而關節變大、皮膚粗糙。我發誓讓媽媽過上好日子,要讓她住上好房子,讓她能在秋天嗅到桂花香,夏天嗅到黃桷蘭香,看房檐下燕子們飛去飛來,帶著孩子們去後花園捉麻雀......但我不是一個很能掙錢的人,這樣的目標太過奢侈,我只有竭力寫字,竭力讓我和我媽能夠目標靠近。

後來,我帶領我媽用一筆不多的錢從四樓換到一樓,樓前有一小塊空地,她種了桂樹、梨樹、玉蘭......一個冬天過去,花兒們依次開放,我媽的眼神變得年輕。再後來,我借錢買了一處離城市很遠但很便宜的頂層複式樓,在樓頂上種了很多花花草草。等花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太粗心,我媽的身體大不如前,高血壓、骨刺經常折磨著她,每次爬樓都要花很長的時間。但媽媽說:沒事兒,我應該加強鍛煉,住得高好啊,空氣清新。但她臉上痛苦的表情告訴我,她不過是在安慰她的兒子。

這樣的事情給我懲罰。有一天我媽正在洗澡,無聲無息就倒下了。蛛網膜破裂導致的腦溢血,醫生說只有百分之三十的生存可能。那晚我徘徊在省醫院門口,決定無論如何給我媽買一處不用爬樓的房子。很是奇蹟,我媽竟然活過來了,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夢到院子里種了很多的花,那個花真是香啊,竟能把人飄起來了......2000年我跳槽的一家報社用二十四萬的轉會費讓我支付了一處電梯公寓的首付,從此我媽不用與骨刺作鬥爭,她可以輕鬆地上下樓去菜市場買菜。遺憾的是,我沒有足夠的錢為她買到一樓,而一樓有近兩百平方米的花園。

那一年,致力於給自己營造中產階級夢幻的我,對新房進行了一場所謂「新殖民地混搭風格」裝修。可隱隱感到我媽很失落。她再也不能在家裡做豆瓣了,全封閉落地窗的陽台,也不可以種花養草。她搞不懂我為何要在客廳里裝一個假壁爐卻不能取暖,中央空調讓她悶得喘不過氣來。我媽最不爽的是,為了追憶一下曾經的青衣時光,她剛在陽台上吊一弔嗓子,保安就迅雷不及掩耳跑上樓提醒:有人提意見了......

媽媽還是想念紅牆巷,想念燕子飛來飛去的樣子,晚上黃桷蘭香得讓人睡不著覺......她多次提出能不能搬到一樓住,想種花兒,再種點黃瓜、香蔥,絕不打農藥,比菜市場還新鮮。我哂然「真是老土」。這時,媽媽就不說話了,默默地聽我闡述「後殖民地風格」的裝修理念和文化氣息。後來,她還會主動向來的客人闡述這殖民地風格:這個啊,跟殖民地其實不是一回事,其實是很先進的。

我媽越老越還小了,神情和行為顯示出不可逆轉的幼稚。除了纏著我要禮物,還纏著我打撲克牌,偶爾還會偷牌,趁我不注意就偷走好牌,得手後一臉詭異的微笑。可是老眼昏花,全然沒發覺她兒子其實偷走了更多的好牌......很多時候我看不下去,悄悄把好牌塞到該她摸的輪次上。她大獲全勝,就很開心,開始回憶小時候坐在四合院的葡萄架下打撲克的光景。除了花香,餓了還可以從窗戶向后街挑擔子的小販賣兩碗枸杞湯圓,邊吃邊聽留聲機里的膠木唱片......如我不想聽,她就生悶氣,又要去看已經滾瓜爛熟的《大宅門》,一個人念叨好幾個人的台詞,感嘆今不如昔……

事實上,我媽並不是苦大仇深的勞動婦女,也不是課本教的那種慈祥而厚重的朱德式母親,一生默默而堅韌地支持著革命。我媽只是一個沒落人家的女子,她不喜歡工廠,不喜歡土改,骨子裡甚至反感那場轟轟烈烈的革命,認為那場革命拿走了原本屬於她的一切,包括四合院。她認為她更應該屬於紅牆巷的生活,在春熙大舞台上舞動長長的水袖。她的經歷讓她複雜、敏感,一個舊式官宦家庭的女子因中國革命的變幻從而命運多舛,執著著類似張愛玲小說中的某種老式的浪漫。

她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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