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些書房

《南方都市報》讀書版要做一個「文人讀書」的專版。我說,我讀了一些書但亂七八糟不成系統,不過一些碎片,還是寫寫書房吧。每個文人要走過很多寒冷的路,書房才是一生的暖箱。

我兩歲的時候就啟蒙了,在成都。外公李耳餘那時頭頂「現行反革命」 「歷史反革命」 「特嫌」(指特務嫌疑人)三頂反動帽子被監控在家,除了接受批鬥沒事幹,就教我念字,繁體字。

我太小,有時念不出「狗」 「貓」 「牛」來,就以「汪」、「喵」和「哞」來代替,外公捻著稀稀拉拉的鬍鬚很得意,說「這娃趣哇哇的」。我五歲時開始學背唐詩,和現在的背法不一樣,外公講究「吟」,那種怪聲怪氣讓我很害怕,屢屢被打。九歲時開始讀《三國》《水滸》及夏商周秦漢,我不理解,但記性很好,能把南北朝、五代十國的皇帝和大將們分得很清,也能把鎏金鏜和方天畫戟分得很清。

給我啟蒙的這段時間,外公用日語和英語翻譯《毛主席選集》,翻譯到高興之處就用食指敲得桌子篤篤響。躲在牆腳的居委會大媽聽到後就飛快跑去派出所報告,說李耳餘越來越反動了,躲在家裡用外國話罵毛主席,還篤篤地發密電碼。我見過一次外公掃大街的樣子,頭上流著血,腿腫得發亮。但還樂觀,說幸好老夫會武功,沒被打出內傷。他是晚清留洋大潮的學生,與後來一個很著名的「郭」姓同學兼同鄉交好,但人生詭異,兩人四十年後因志不同道不合徹底交惡。我記得他總罵,讀書人叛變,就是讀書讀到牛勾子(牛屁眼)去了。我一直想問這是什麼典故,可惜他走了。

大約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外公因中日邦交惡化憤然回國,受聘於北師大任教,後轉到大西南。積極投入到抗日和反國民黨的潮流中,和車耀先交好並營救了一些地下黨人。晚年他說,我在國民黨時期是左派,在共產黨時期是右派,我左右兩邊都不是人啊。他最困難時,那個「郭」姓同學好心讓他去北京,也好給他一些照應,他拒絕了,說不能與之為伍。現在想來,外公就是書讀得太多,臭清高,自尋死路。他死的那幾天正好是偉大領袖駕崩的時候,所以喪事不能大辦。悄悄火化後,把骨灰撒都江堰寶瓶口了,洄水窩一漩,那把老骨頭就不見了蹤影。這也是他的遺願。

寫這麼多我的外公,因為他是我第一個老師,位於祠惠堂的那間簡陋瓦房,是我第一間書房。我一直記得他說的:干某個職業的,凡刻意穿得像那個職業,就證明他幹得很糟。後來的生活證明外公說得很對,比如現在你看整天留著長頭髮動輒薩特莫奈的人,一定是假裝的文藝青年,沒養成好的衛生習慣,把裝逼當風格;還比如下雨天都戴著墨鏡走路假裝低頭怕被認出來的,一定只是三流明星故作姿態引你注意;天天跟你頭頭是道分析股市的,其實被深滬套牢十年了......不一而足。

小時候,成都到處都是可以讀書的地方,九眼橋頭的茶館,錦江邊上的評書場。不像現在,省圖書館不知修到哪兒去了,舊址外是賣偽劣服裝的。博物館久不見什麼文物,倒是很多成都人把那裡當成打麻將的好去處,陽光燦爛的時候就會聽到排山倒海的「搓起搓起」。我記得外公常帶我去東大街處一個書攤,兩分錢可以看一本連環圖, 《基度山恩仇記》《中鋒在黎明前死去》《茶花女》都有,好多孩子埋頭坐在條凳上看書,有的呆若木雞,有的想入非非。現在那裡全改成了高檔娛樂場所,晚間有很多標緻的八零、九零後孩子在那裡打電玩或者嗑藥,眼神迷離,嗑大了就在街邊嘔吐。

外公死時我正在新疆,輾轉知道他對我有一個要求,讓我一定要回成都,這是一個可以好好讀書的地方。

他要活到現在,一定不會這麼說的。

外公沒什麼好結果,我的另一個老師也沒什麼好結果。小學四年級時我回到成都,班主任名叫辜正九。我的寫作就是他啟蒙的。他教我們成語時總會身體力行,比如「功虧一簣」,會把扁擔和竹簍挑進教室,模仿挖土挑土的樣子,說明這個成語的緣起。他還教過我們背現代詩,他念的時候,眼睛亮亮,聲音很悠揚。

他個子高高,皮膚白晳,戴個斯文的眼鏡。後來聽說他受了一些刺激。學校開分房討論會時把他支到校門口值勤,等他回來時房都分完了,而他正等房結婚。聽人說,辜老師在路上狂奔,不斷把帽子使勁往天上扔,並大叫「瓦西里,沖啊,我來了」……二十多年後我偶遇辜老師,這個傳說被他糾正。他並未斥責我,仍像當年那樣斯斯文文地說,可能有些誤會,情況不是這樣的。再也不多提。也許是另一學校同姓老師的遭遇,我傳訛了。

我對他很感恩,是他教會我,寫文章首先講究就是「生動」,還要有畫面感。還帶我們去科甲巷的圖書館學習怎麼借書,告訴石達開就是在這裡慷慨就義的,當時有義士想劫法場等等。當時我從新疆到四川讀書,作文一直跟不上。他一直鼓勵我,說文章其實不必管開頭和結尾,只顧寫,一路寫出來,就是好文章。

還有一些人對我有恩。我的表哥二十八歲就在省政府當了小秘書,一直嘗試讓我做一個正派的讀書人,借給我很多書看。他第一個告訴我什麼叫三權分治,什麼是「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願用生命扞衛你發表觀點的權利」,說得熱血沸騰。可是生活總那麼神奇,很多年後,他早不讀書而是倒騰文物去了,跟非洲人做烏木和古董生意。現在他的最愛是打麻將鬥地主,把有限的青春投入到無限的娛樂事業中去,那名言變成了「我不同意你和牌,但我用生命扞衛你和牌的權利」。

成都現在的讀書人越來越少,能讀到好書的地方也越來越少,這和全國形勢是一樣的。不過玉林小區有一家叫「大印象書房」的地方,裝修得舊舊的。二樓是書吧,人不多,年齡都在三十五以上,表情淡然得像杯泡到第三次的蒙尖茶。玉林還有一家更小的書店,躲在一家火鍋店旁邊,老闆一副永遠睡不醒的樣子。這裡能買到全套村上的書,港版和台灣版,很不易。跟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不同,成都的小書店總在勾欄酒肆旁,最早的李潘書房甚至開在皇鑽夜總會旁,成都讀書人不在乎清修,就是大隱隱於市了。

成都的新華書店做得挺大,賣得最火的是各類工具書,工具書里最火的是成功學。人人都想成功,是因為人人都覺得自己很失敗。三十年來書店最大的變化是,那時站著的人多,現在跳著的人多——因那時的人沒錢,只能去書店蹭書看還偷偷抄書上的內容;現在明星來簽售的多,所以到處是舉著熒光棒瘋狂蹦跳著呼喊偶像名字的粉絲,雖然大多數分不清博爾赫斯還是赫爾博斯,也分不清岳飛和張飛,不過這沒什麼,只要還分得清王菲。

我在成都的家有一間書房,當初裝修時就把最大那間房做成了書房,沿西牆用木頭做了足有五米長的書架,腳下全做成了書櫃,一律不安玻璃門,真正的讀書人是要一伸手直接可以取下書的。不過大多沒來得及看,這是半拉子讀書人的通病,覺得裝幀漂亮的書亭亭玉立在那裡,像情人曖味地等待你開啟衣裳,而你竟總不開啟......下面還有好多報紙合訂本,我覺得最好玩的事情是看近十年來報紙的合訂本,比聊齋還荒誕,比科幻小說還科幻。

很多年後,我有了一些錢,在北京買了一套靠河的房,我把靠北一間小房當成書房,往遠處看是一排現代化的建築,SOHO、國貿、銀泰,中央電視台的大褲襠彌久地散發著煙火味。也有很多簡陋髒亂的地方,面目猙獰的工地大坑,混亂十足的給民工發放盒飯的露天食堂,半夜找不到住處的上訪戶在露營......北京書房下面的風景,是中國目前的縮影,是五十年前和五十年後的粗暴嫁接。

但風水先生說靠鐵路線的房子風水都不好,會引發腰疼、招無妄官司。為了對抗風水不利,我吭哧吭哧搬來兩大塊泰山石擺在窗前。後來回成都把兩大塊石頭託運回去時,安檢員盯著我,問我是不是倒玉的。我點點頭,書中自有顏如玉。

新近消息,我在成都最愛去的那家大印象書房因無力交房租關了。這樣的書店倒閉轉營的消息時時從全國傳來,美人嫁為商婦。前幾天應邀去新裝修的文軒旗艦店參加活動,我大聲呼籲珍惜這家碩果僅存的讀書聖地。下邊笑得很詭異。我不明就裡。臨走時被盛邀參觀一下新裝修的書店,我走了一圈,才發現一樓竟全轉型了,不賣圖書,專賣各款家用電器和山寨手機。

不知為什麼,這些,書里並沒有告訴我。

03/05/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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