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觸不到的記憶

清晨時分,城始建成,卻見一隻白鹿口銜鮮花疾奔而來,將花放在新新的城牆上,四蹄奮展,化作一朵祥雲升空而去......人們說,呀,是個吉兆,就叫這城為「鹿城」吧。多年過去,城而為郡、郡而為府、府而為州。又因四季溫暖,就是溫州。

電台一直熱烈說著這城的來歷,這城自建成以來光榮的大事,以及葉適、謝靈運這些顯赫名字,歷久彌新的樣子。忽又放起市歌《會飛的家鄉》。可並不見任何關於動車遇難者周年祭奠的消息,iPad也搜不到。如此之近,那件事彷彿從未發生過。問及司機,他才突然想起:哦,又是7月23號了,一年前我還開車去到橋下面救人,好大的雷電......可他記憶的版本出了些問題,一會兒說死了兩百人,一會兒說只有一百多人,也想不起救了小伊伊的那個邵姓特警。我告訴他,官方數據是四十。他笑笑,忽然講起這座城最近流行的兩件事:跑路、跳樓。經濟狀況不好,前段時間有個城建局長從樓上跳下來,死了......

就下起大雨,和一年前一樣。大雨是秘密的好兄弟。

我們穿過那片老舊小巷時,全然沒意識到「雙嶼」這名字對中國的意義。這個狹窄而擁擠的典型南方小鎮,前店後廠,貨如堆山,一張張勤奮的臉,並不關心任何來客的到來,一雙雙繁忙的手,忙著造出鞋子讓人們趕路,向他們打聽,也一臉茫然......後來才知這是名鞋之都的基地,幾乎所有溫州製造的皮鞋皮具從雙嶼鎮發往全國和世界各地。巷區盡頭,蓑草叢生,抬頭就見劍一般的高架橋從巨大的隧洞里衝刺而出:一年前,後面那列動車剛衝出下嶴山隧洞,驚訝地發現前面橋面還停著另一列車,那個潘姓司機做出一生中最後一次剎車動作......

剩下的事情,雷雨之夜,無數人在恐懼中等待,有的獲救,有的在劇痛中慢慢去到另一個時空的埠。

我從未想過那件事發生在皮鞋基地的咫尺之遙,我無法把工坊的熱烈和墳場的死寂古怪地聯繫在一起。我也沒想到當站在那座偉岸的橋下,竟缺少了一部分想像中的哀慟。下嶴依舊,大橋如新,一切就像用膩子抹過,跟祖國所有城鄉結合部的景象別無二致。只是第168和第169橋墩中間兩塊補上的白水泥,像一朵妖冶的蓮花,或最誠實的史者刻下的疤,在提醒。

我們來到這裡,只是為了記憶。我們未知來歷,不知去處,活著唯一的理由,只是記憶。可記憶那麼難以觸及。一眼望去,首輔發表承諾站過的那塊空地,已被鋪上堅硬的水泥,彷彿這樣便可壓制傷痛。那個掩埋過車頭的曾長過一些蓮花的池塘,也被碎石填平。生命和蓮花,一切都被壓在地下,無聲無息。

一切未發生過。沒有紀念碑,一根樁子也沒有立起。德國為了紀念艾雪德城際快車脫軌事故,立下一塊斷牆般的紀念碑,記著101位遇難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又種下一片櫻花林。日本在高鐵事故發生地的草坡,植下很大很大一個漢字,「命」,那字直襲長天,是人命關天......可中國不喜歡立記住傷痛的碑,有過的碑只是記住豐功偉績的碑。那個被掩埋的車頭後來被拖到溫州貨運站,在一堵圍牆後面,由保安守著,不讓輕易接近,因為生怕碰到記憶的扳機。

那些事無需再說。一年後的這天,雲低雨細,未知魂安,這座橋一年前驚動了整個國家,一年後卻很少的人聚集,不知為何,竟也不見遇難者親屬的身影。我和小山一起在第168、169號橋墩下的那個小土堆獻上一束白花,點一支煙插在土裡。因為固執斷定,即將進站那一刻,肯定有旅途里百無聊賴的人,盼著抵達目的地後第一件事,飽飽地抽支煙。

此時真有一列動車開過,上空發出咣咣的空響。此時車廂里的乘客也許紛紛湊到窗前,指指點點。喏,這就是一年前車皮掉下去的地方。也許什麼都不做,只是昏昏欲睡。這個國家太大,天大的事不過打個盹的工夫,等一覺醒來,車到站、人翻篇,悲傷隆隆已過橋。無人糾結那個夜晚,車廂倒吊在高架橋下,兩歲的女孩小伊伊本已就地掩埋,只因特警隊長的良心,像彩池裡一個幸運小黃球,隨機抽樣找回了生命。

有香港記者問:為什麼來到這裡。我想了很久,說:有人托我幫忙來看看寂寞的他們......

有誰指著隧洞上方斗大的「嶴」字說:嶴,山上天。差不多是最刺目的讖語。然後我們竟被迫離開,因為總有神秘黑衣人圍繞在身邊......一路大雨,就接到了關於北京大雨的電話,得知它也不會在廣渠門橋立下紀念碑。遙想人們天天開車經過這裡,開始還遙遙指一下,曾有一個男子困在車裡......再往後,新聞迭出不窮,人們漸漸地就淡忘了,人們只能去關心堵車,聽著股市信息......在這個坐校車可能傾覆,搭渡船可能找不到屍體,購物會找不到商場出路的地方,太多類似的傷痛,人們只有用新的疤去彌補舊的疤,是最好的應激保護。

竟無話可說。如果刀子夠快,你就不會感到疼痛。如果悲傷太多,你自行修成一份從容。可是很想說,一個國家是否強大在於敢不敢於去記憶。對於國家,記憶是一種實力,對於個人,記憶是一種權利。

記憶是:1980年,溫州頒發了中國第一張「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 ;1984年,溫州由26個農民自願入股創辦全國最早的股份合作制企業,甌海登山鞋廠;1992年,建設全國第一條股份制鐵路金溫鐵路......溫州是中國改革的縮影,動車也是。一座會飛的城市,一列會飛的動車,所以,「7.23動車」動車事故選擇溫州作為終點,偶然中竟有一絲命運的詭異。那列車像一個飽含深意的動感符號,太快了,以至於沒到達終點。這座城曾飛在改革開放的最前沿,現在卻正在跑路和跳樓的雙料軌跡中,艱難運行。

我們被迫離開,可一直在打聽橋下的消息,晚上得知悲傷的事情:20: 30分的祭奠活動,場面冷清,和之前想像的很不一樣,遇難者家屬因種種原因終於沒能來到,之前說好的一個傷者也不見蹤影。只有少量記者和志願者堅持點燃心形的蠟燭,旁邊卻站了很多黑衣人。燈火忽明忽暗,心情不定,一個志願者拉開橫幅,上寫簡單地寫著V .23,奠,一周年紀念」。可人們一走,橫幅就不見了,比冥錢的灰燼散盡得還要徹底。

也許明年,場面會更冷清,地球變暖,人情變冷,所有世事逃不過歲月冰封。這個強大的國家,沒有紀念碑,沒有名字,只有電影《黑超特警》刪除記憶的那支閃光筆。

雨還在下,最新的「韋森特」颱風沿著這座城的邊緣颳了來,又離去。燈火闌珊處,那個叫「雙嶼」的小鎮,不為所動。它和它頭頂那些呼嘯而過的車,動靜皆宜,源源不斷把各種名鞋皮具打火機發往世界各地。這個城、這個國正竭力證明,一切皆有可能。又試圖讓人相信,一切盡未發生。心死為忘,言己為記,祖國且進且退,且忘且記,就是觸不到的記憶。

這個國家如此強大,一場大雨就讓最大的城被淹,一場雷電就讓最快的車脫軌。且不可有紀念碑、人名和數字,你死去,像從未降生。忽然覺得,中國人能否活著,得靠運氣。

觸不到的記憶——是為7 . 23—周年祭。

24/07/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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