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雜答某報(節錄)(1906年9月3日)

此問題含義甚複雜,非短篇單詞所能盡也,此略述其所懷,若其詳則異日商榷之。

中國今日若從事於立法事業,其應參用今世學者所倡社會主義之精神與否,別為一問題;中國今日之社會經濟的組織,應為根本的革命與否,又別為一問題,此不可混也。今先解決第一問題,次乃附論第一問題。

吾以為中國今日有不必行社會革命之理由,有不可行社會革命之理由,有不能行社會革命之理由。

於本論之前,不可不先示革命之概念。凡事物之變遷有二種,一緩一急。其變化之程度緩慢,緣周遭之情狀,而生活方向,漸趨於一新生面,其變遷時代,無太甚之損害及苦痛,如植物然,觀乎其外,始終若一,而內部實時時變化,若此者謂之發達,亦謂之進化(DevelopmentofEvolution)。反之,其變化性極急劇,不與周遭之情狀相應,舊制度秩序,忽被破壞,社會之混亂苦痛緣之,若此者謂之革命(Revolution)。吾以為歐美今日之經濟社會,殆陷於不能不革命之窮境;而中國之經濟社會,則惟當稍加補苴之力,使循軌道以發達進化,而危險之革命手段,非所適用也。請言其理。

所謂中國不必行社會革命者何也?彼歐人之經濟社會,所以積成今日之狀態者,全由革命來也。而今之社會革命論,則前度革命之反動也。中國可以避前度之革命,是故不必為再度之革命。夫謂歐人今日經濟社會之狀態全由革命來者何也?歐洲當十七八世紀之交,其各國人之有土地所有權者,於法不過四萬人,於英萬九千人,於奧二萬六千人,合今日耳曼諸邦,不過二萬人,他國略稱是。而當時全歐總民數,既在一萬六千萬人以上,於一萬六千萬人中,而為地主者不及二十萬人。蓋歐洲前此之農民,大半在隸農之地位,是其貧富之階級,早隨貴賤之階級而同時懸絕矣。幸而彼之個人土地私有權,發達甚遲緩,未全脫前此部落土地所有權之時代,(英國自一七六○年至一八三三年凡七十餘年間,有所謂「共有地」者漸次改為私有地,其地凡七百萬英畝。一英畝約當我四畝六分余也。)故貧民稍得以此為養。農業以外,則手工業亦頗發達。其習慣有所謂工業組合者,約如我國各工業之有聯行。政府之對於農業、工業,皆製為種種法律以保護干涉之,故雖不能有突飛之進步,然亦相安而致有秩序,此歐洲舊社會組織之大略也。及斯密亞丹興,大攻擊政府干涉主義,而以自由競爭為楬櫫,謂社會如水然,任其自競,則供求相劑,而自底於平。此論既出,披靡一世。各國政府,亦漸為所動,前此為過度之干涉者,一反而為過度之放任。其驟變之影響,既已劇矣。同時而占士·瓦特發明蒸汽(一七六九年),未幾李察又緣之以發明紡績器,是斯密與瓦特之二傑,相提攜以蹴踏舊社會,如雙龍攪海,而工業革命(The IndustrialRevolution)之時代以屆。前此人類注其筋力之全部以從事製作,雖或間附以牛馬力等,然利用自然力之器械,殆可謂絕無。及汽機發明,其普通者視人力加十二倍,或乃加數百倍至千倍,則試谉其影響於社會之組織者何如,生產之方法,劃然為一新紀元。以一人而能產前此十二人乃至數百千人之所產,則其所產者之價值必驟廉,前此業手工者,勢不能與之競,而必至於歇業。前此執一藝者,所得之利益,自全歸於其手,偶值其物價騰,則所得隨而益豐,但恃十指之勞,苟勤儉以將之,雖窶人可以致中產,故於工業界絕無所謂階級者存。及機器既興,無數技能之民,驟失其業,不得不自投於有機器之公司以求糊口。而機器所用之勞力,與舊社會所用之勞力又絕異。前此十年學一技者,至是而悉不為用,而婦女及未成年者,其輕便適用,或反過於壯夫,而壯夫愈以失業。前此工人自製一物,售之而自得其值,今則分業之度益進。與其謂之分業,毋寧謂之合力。每一物之成,必經若干人之手,欲指某物為某人所制,渺不可得。而工人之外,復有供給其資本與器具者,又須得若干之報酬。故欲求公平之分配,終不可期,不得已而采最簡單之方法,行賃銀制度。即出資本者,僱用若干之職工,每人每日,給以庸錢若干,而製成一器,所得之贏,悉歸僱主。而雇者與被雇者之間,即資本家與勞動者之間,劃然成兩階級而不可逾越,此實舊社會之人所未夢見也。夫物質界之新現象既已若是矣,使思想界而非有新學說以為之援,則其激變尚不至如是其甚。前此在工業組合制度之下,其物價或以習慣或以法律羈束之,若有一人忽貶價以圖壟斷,則立將見擯於同行而不能自存,於其物之品質亦然,大率一律,而競爭之餘地甚狹。及機器一興,生產額忽過前此數倍,非低廉其價值,改良其品質,則將無銷售之途。適有自由競爭之學說出而為援,前此之習慣法律,一切摧棄,無所復用。製造家惟日孜孜,重機器以機器,加改良以改良,其勢滔滔,繼續無限,以迄今日;一般公眾,緣此而得價廉質良之物;而社會富量,亦日以增殖,其功德固不在禹下。然欲制價廉質良之物以投社會之好,彼無資本者與有資者競,則無資本者必敗;小資本者與大資本者競,則小資本者必敗;次大資本者與更大資本者競,則次大資本者必敗。展轉相競,如斗鶉然,群鶉皆斃,一鶉獨存。當其斃也,則感莫大之苦痛,犧牲無量數之資本,犧牲無量數人之勞力,然後乃造成今日所謂富者之一階級。(大資本與小資本競,而小資本全致虧耗,故曰犧牲無量數之資本。無資本者雖有技能不能自存,此犧牲勞力者一;當小資本與大資本競時,各僱用勞力者,及小資本失敗,而所僱用之勞力者,隨而失業,此犧牲勞力者二。故曰犧牲無量數人之勞力。)嗚呼!一將功成萬骨枯,今日歐洲之經濟社會當之矣。然軍事上一將功成以後,處乎其下者猶得有休養生息之時;經濟上一將功成以後,處乎其下者乃永沈九淵而不能以自拔。此富族專制之禍,所以烈於洪水猛獸,而社會革命論所以不能不昌也。而推其根原,則實由前此工業組織之變遷,不以進化的而以革命的,如暴風疾雨之驟至,應之者手忙腳亂,不知所措,任其自然,遂至偏毗於一方而不可收拾。而所謂應之失措者,其一在政府方面,其一在人民方面。其一在政府方面者,則放任太過,雖有應干涉之點而不干涉也;其在人民方面者,多數人民,不能察風潮之趨向而別循新方面以求生活也。美國經濟學大家伊里(R.T.Eey)曰:「使當工業革命將至之前,工人有識見高邁者,能合多數工人為一團,置機器,應時勢而一新其製造法,是即地方之組合也,即一種之協立製造會社(Coperative Factory)也。果爾,則工業組織之過渡可以圓滑而推移,而後此之騷擾革命可以免。惜乎見不及此,墨守其故,終至此等利器,僅為少數野心家所利用,馴至今日積重難返之勢,可嘆也。」其意蓋謂使今日勞動者階級,當時能知此義,則可以自躋於資本家之列,而奇贏所獲,不至壟斷於少數也。此誠一種之探源論也。雖然,吾以為當時歐洲之多數人民,即見果及此,而於貧富懸隔之潮流,所能挽救者終無幾也。何也?彼貧富懸隔之現象,自工業革命前而既植其基,及工業革命以後,則其基益鞏固,而其程度益顯著雲耳。蓋當瓦特與斯密之未出世,而全歐之土地,本已在少數人之手,全歐之資本,自然亦在少數人之手。其餘大多數人,業農者大率帶隸農之性質,所獲差足以自贍耳。其業工商者,賴其技能,以糊其口,雖能獨立,而富量終微。逮夫機器興,競爭盛,欲結合資本以從事,則其所結合資本中之多量,必為舊有資本者所佔;其餘多數中產以下者,雖悉數結合,而猶不足以敵彼什之一。故彼工業革命之結果,非自革命後而富者始富貧者始貧,實則革命前之富者愈以富,革命前之貧者終以貧也。我國現時之經濟社會組織,與歐洲工業革命前之組織則既有異,中產之家多,而特別豪富之家少。其所以能致此良現象者,原因蓋有數端。一曰無貴族制度。歐洲各國,皆有貴族,其貴族大率有封地。少數之貴族,即地主也,而多數之齊民,率皆無立錐焉。生產之三要素,其一已歸少數人之獨佔矣。(經濟學者言生產三要素,一曰土地,二曰資本,三曰勞力。)故貴族即兼為富族,勢則然也。中國則自秦以來,貴族即已消滅,此後雖死灰偶燼,而終不能長存。及至本朝,根株愈益凈盡,雖以親王之貴,亦有歲俸而無食邑。白屋公卿,習以為常,蓬蓽寒酸,轉瞬可登八座,堂皇閣老,歸田即伍齊民。坐此之故,舉國無階級之可言。而富力之兼并亦因以不劇也。二曰行平均相續法。歐洲各國舊俗,大率行長子相續。自法蘭西大革命後,雖力矯此弊,而至今迄未盡除。夫長子相續,則其財產永聚而不分,母財厚而所孳生之贏愈巨,其於一國總殖之增加,固甚有效,然偏枯太甚,不免有兄為天子、弟為匹夫之患,一國富力永聚於少數人之手,此其敝也。我國自漢以來,已行平均相續法(此事余別有考據),祖父所有財產,子孫得而均沾之。其敝也,母財碎散,不以供生產,而徒以供消費,諺所謂「人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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