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由於那條性感的獅子狗沒有死,所以那個女人也就沒有上訴。她似乎並不計較自己的臉挨揍,或者她和她的丈夫都不把這件事記在心裡。她甚至還有不打不相識的心理,因此竟然給奧薩諾寄來了一封表示友好的便函,敞開了希望交往的大門。奧薩諾看完便函後發出一聲怪叫,隨手就把它扔進了廢紙簍。「你為什麼不讓她試試?」我問他,「也許她是個有趣的人物呢?」

「我並不喜歡毆打婦女。」奧薩諾說,「是那條母狗主動要求我把她當做拳擊練習袋來打的。」

「她可能成為第二個文蒂。」我說。我知道儘管他們離婚多年,儘管她總是惹他發怒,但是文蒂對他還是有吸引力。

「天啊,那正是我需要的!」奧薩諾說完後忍不住笑了,他明白我的意思。也許毆打婦女並不十分使他感到難堪,他倒是想證明我關於文蒂和他之間關係的想法錯了。

「文蒂是唯一促使我打她的妻子,」他說,「我其他的前妻都和我最好的朋友私通,她們全是明目張胆地偷我的錢,又都成功地迫使我付給她們扶養費,還到處亂造我的謠,但我從來不打她們,因為我不覺得她們討厭,我和這幾個前妻都能維持友好關係,然而那個風騷的婆娘文蒂卻是一件藝術品,非要獨樹一幟不可,如果我還保持著和她的婚姻關係,肯定會宰了她。」

奧薩諾差點勒死一條獅子狗的醜聞在紐約文學界廣為流傳,他不能不擔心因此會大大影響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機會。「那些無聊的斯堪的那維亞人愛狗。」他開始惴惴不安了,於是通過寫信給所有的朋友以及專業上的熟人,大力開展爭取諾貝爾文學獎的積極運動,又不斷地對刊登在評論雜誌上的最重要的文藝作品發表評論文章,還加上一連串的文學論文。我總認為這些論文狗屁不通。有好多次,我看見他在他的辦公室里寫他那本偉大的小說,這是他唯一用普通書法書寫的作品,全部疾書在有黃色橫線的稿紙上。他的其他文章則都是坐著轉椅,從那部放在堆滿書的辦公桌上的打字機里用兩隻手指敲出來的。即使僅用兩隻手指,他也是我所見到過的最快的打字員,打起字來的聲音就像是在開機關槍。他就是這樣打出了美國偉大小說的定義;解釋了英國現代除間諜、偵探小說再無法產生不朽文學作品的原因;發表了大量的批評文章,對那些有可能成為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競爭對手,諸如佛克納、梅勒、斯泰龍、瓊斯等作家的最新作品或全部作品筆伐。他的評論出色,語言老到,往往令讀者信服。通過發表這類文章,他剔除對手,為自己獲獎掃清道路,唯一的麻煩是當人們探討他自己的作品時,會發現他只有20年前發表的兩部小說能夠使他享有文學界的名望,而其餘的小說以及其他的作品都不怎麼樣。

事實上在過去的十年里,他的確失去了不少以往的輝煌和文學方面的聲譽——他發表了太多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作品,而且通過高壓手段寫書評,樹敵太多。即使是他在寫文章吹捧文藝巨頭的時候,他也是不分尊卑,老是把自己和他們相提並論(例如在介紹愛因斯坦的文章中就有一半是在吹捧他自己),也就是說,他在自己吹捧的人中間也樹敵。他發表論文說19世紀的法國文學和英國文學的巨大差別在於法國作家涉及很多性愛而英國作家卻沒有,這種觀點引起了軒然大波,連我們評論社的讀者也感到義憤填膺。

最糟糕的還是他個人行為不檢點,醜聞層出不窮。我們評論社的出版商已經得知他在飛機上的事件,這件事也成了閑談欄目的笑料。他在加利福尼亞學院開巡迴講座時,認識了一位19歲的學文學的「愛讀書的」女學生。該生與其說是個愛讀書的人,還不如說她像體育界的拉拉隊長或是影視界的小明星,他把她帶到紐約,同居了六個月。在這段時間裡,他帶著她出席所有的文學派對。奧薩諾年約55歲,雖然還不太老,但也大腹便便,誰看見他們在一起都會覺得不順眼,特別是當奧薩諾喝得爛醉如泥,而她必須把他弄回家時,更是如此。還有甚者,奧薩諾在辦公室工作時也喝酒,此外,他還瞞著他那19歲的女朋友去和一個剛出版了一本暢銷書的40歲的女作家胡搞。她那本書其實並不真的那麼好,全靠了奧薩諾在書刊評論雜誌上寫了一篇整整一版的讚美文章,稱她為美國未來的偉大的文學家。

我最討厭他所做的一件事就是當別人請他吹捧書時,他總是有求必應。你會發現明明是本平庸的小說,上面卻印有奧薩諾的評語:「自從斯泰龍的《在黑暗中躺倒》問世以來,這是一部南方最佳的小說。」或者印有:「這是一本令人震驚的書,它肯定會讓你出乎意料。」這種含糊不清的評語,是在兩面討好:既幫了朋友的忙,又暗中警告了讀者。

他的健康狀況一天天壞下去已經顯而易見。我以為他有可能發瘋,只是拿不准他將會從哪裡開始垮。他的臉虛胖,透出不健康的徵兆;他的綠眼睛混濁,閃著不正常的光芒;他走路時腳步不穩,有點跛,或者說有時有點向左跛。我為他擔心,因為儘管我不贊成他的作品,不贊成他為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拚命寫作,不贊成他企圖和一切與他打交道的女人發生性關係的好色行為,我對他還是有感情的。他經常和我談論我正在寫的那本小說,鼓勵我,給我出主意。雖然他自己債台高築,又要為了扶養五個前妻和八九個孩子而花錢如流水,還主動要借錢給我。

看到他能夠在短期內出版大量的作品,儘管都不夠完美,我也不禁肅然起敬。他總是在一家,有時兩三家月刊發表文章;每年他都出版一本令出版商認為與熱門話題有關的非小說類的書;他為注評搞編輯工作,每周為它寫一篇很長的論文;他還為電影公司寫稿……他雖然掙很多的錢,但仍然分文不名。我知道他已經欠下一屁股的債,而且不但借錢,還預支尚未寫的書款。我提醒他這樣做無異於在自己的腳下挖一個無底深洞,但他總是不耐煩地揮揮手,根本聽不進去。

「我手中有救急用的王牌,」他自負地說,「我那本傑作快完成了,也許再過一年就行了,到那時我就又會富起來的。到時候一定可以去斯堪的納維亞半島領諾貝爾文學獎,還是想想那些高大的可供我們消受的金髮女郎吧!」他總是把我當做陪他一起去領獎的人。

有一次,他問我對他寫的文學論文的總看法,導致了我們之間認識以來最激烈的一場爭執。每當我用一句老話說我只不過是個說書人來做託詞,就肯定會激怒他。我經常對他說:「你是個有神聖靈感的藝術家,是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有超人的智慧,可以就現代文學的100個不同的課題發表驚人的見解,而我只不過是個打劫保險柜的人,只會把耳朵緊貼著櫃壁,等待聽到鎖栓落入開關位置的聲音。」

「別提你那關於打劫保險柜的廢話了,」奧薩諾說,「你在逃避我。你是個有主見的人,一個真正的小說家,但是你僅僅滿足於當一個魔法師,一個騙子,一個可以控制一切的人——控制自己的寫作內容,控制自己的生活,躲過一切陷阱。這就是你做人的準則。」

「你對魔法師的看法不對,」我很認真地說,「魔法師只玩魔法,除此別無其他。」

「那你認為這樣就足夠了?」奧薩諾問我時,臉上閃過一絲憂傷的微笑。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回答他。

奧薩諾點點頭,又問:「你知道嗎?我曾經是個大魔法師,你看過我的第一本書,書里講的全是魔法,對嗎?」

我很高興能夠同意他的這一說法,我很喜歡那本書。「是純魔法!」我興奮地說。

「但它對我來說還遠遠不夠。」奧薩諾說。

我心裡想,這對你來說應該是太不幸了。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說道:「不,你心裡不是這麼想的。我也不會再這麼寫了,因為我不想這麼寫,也可以說我不能這麼寫了。那本書出版後,我就再也不是魔法師了,我成了一名作家。」

我無動於衷地聳聳肩。奧薩諾看到了並且說:「我的生活亂了套,這點你也看到了。我很羨慕你過的日子,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不酗酒,不抽煙,不追逐女人,你生活中的樂趣就只是從事寫作,偶爾賭一賭。你是個真正的好爸爸,好丈夫。墨林,你是一個不耀眼的魔法師,一個非常安全的魔法師——安全的生活和安全的書本,你已經把絕望驅趕得無影無蹤。」

他在生我的氣,自以為已經點到了問題的要害,卻不知道這完全是一派胡言亂語,幸虧我並不在乎,這也說明我的魔法還行得通。他所能看到的僅此而已,這對我來說也就夠了。他認為我掌握著自己的命運,認為我從未受過苦,也不允許自己受苦,認為我沒有嘗過寂寞的滋味,而他則是被寂寞殘忍地驅使去追求無數個女人,去借酒澆愁,去吸食可卡因。可悲的是他沒有認識到關鍵的兩點:他自詡為受苦之人,其實只不過是在發狂,在自尋煩惱,而不是被苦難煎熬;另外,世界上哪個人沒受過苦?誰都嘗過寂寞的苦澀,只要能從痛苦中吸取有益的教訓,受苦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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