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差不多過了兩個星期,我的代理人才為我安排了一次和《每日雜誌》總編輯的會見。這是個一心要把美國淹沒在消息海洋里的雜誌社,每天在拚命地向讀者兜售信息和假消息,桃色新聞和假新聞以及文化知識、通俗哲學等等東西。在美國,電影雜誌、冒險叢書、體育月刊和有關釣魚。打獵、喜劇之類的刊物是為藍領工人們出版的,而出類拔萃的雜誌則是那些傾向於專門介紹文學評論和先鋒電影給學者們研讀的刊物,所有這些出版物都是不同階層的人們的餐前開胃品,都靠自由職業的作者們每天炮製出來,因為即使是最小的雜誌社每個月也要出版50萬字以上的印刷品。

《每日雜誌》社的人都好像瘋瘋癲癲的書獃子,沒有歸屬感,然而他們卻出版了利潤可觀的刊物,和他們截然相反的是我們這些聯邦政府機構里的僱員,個個身心健全,人人都在高高興興地忙忙碌碌,但是工作的效率卻都低得難以置信。

我的代理人告訴我,哥哥阿迪向他提出要為我找份兼職的工作,恰巧該雜誌的主編埃迪·蘭舍是阿迪在密蘇里大學時代的同學,阿迪已跟他打過招呼,請他關照我了,可是,蘭舍在對我面試的頭兩分鐘就已明白我根本就不是干這份差使的料。這一點我心裡也很清楚,我甚至連「一本雜誌的背景」指的是什麼都莫名其妙,真見鬼!奇怪的是蘭舍沒把這個當回事,他絲毫不在乎有沒有工作經驗之類的陳規。他要找的是那種多少有點精神分裂症的人,後來他告訴我,我正是在這方面得分最高。

埃迪·蘭舍也是一位小說家,曾出版過一本小說,這是一本我一年前最喜歡看的小說。他告訴我他也看過我的小說,而且十分欣賞它,還說該小說在我得到這份職業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在埃迪·蘭舍的布告欄上有一條從《早晨時代報》上剪下來的頭條新聞:核戰爭給華爾街的災難!他看見我在瀏覽那份剪報,就問我:「你能否寫篇短篇小說描述一個人對該消息的憂慮?」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了下來,並且馬上就寫了一個年輕的總經理在原子彈落下來後擔心他的股票會大跌的故事。我沒有嘲弄小說中的主人公,也沒有暗示他的神經是否正常,全篇都是平鋪直敘。如果你接受核戰爭很可能爆發這個前提,就會認為小說中的人物真實可信;如果你不接受這個前提,你就會認為這個人物滑稽可笑,是庸人自擾。

蘭舍很欣賞這個短篇,說:「你是個為我們的雜誌增加銷售量的天才!我的設想就是要把它寫得模稜兩可,讓笨蛋和聰明人都喜歡它,你寫得真是絕了!」他停頓了好一會兒,又輕描淡寫地添上一句:「你和你哥哥阿迪的差別太大了!」

我笑一笑說:「是的,我知道,其實你和他的差別不也很大嗎?」

蘭舍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們是大學時代最要好的朋友,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忠厚的一個。當他要我在對你面試的時候關照你時,我大吃一驚,這是我們認識多年來他首次要我幫忙。」

「他只是為了我才肯這麼做的。」我不無內疚地說。

「他是我今生中所認識的最正直的人。」蘭舍感慨萬分地說。

我和蘭舍都心照不宣的是:我們都是屬於能夠存活下來的人。換句話來說就是:我們都不是真正的人,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都是以要從事的寫作為借口,招搖撞騙,大言不慚地活下去的騙子,其實所有寧屈不死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與眾不同的充滿說服力的借口。

我始料不及(蘭舍則胸有成竹)的是我居然成了使雜誌受歡迎的作者。我既會寫迎合公眾心理的驚險小說,又會寫戰爭題材的英雄故事,還會為第一流的雜誌寫一些穿插著不太露骨的色情描寫的愛情故事,我甚至會寫些華而不實的用來嘩眾取寵的影評和一些嚴肅認真枯燥乏味的書評,然後又從另一個角度再寫一篇熱情洋溢的評論來引誘人們親自去閱讀這些「好作品」。

我寫這些文章一律不署真名,這絕對不表示我對自己的作品感到難為情。我心裡非常明白這些雖然都是杜撰出來的繡花枕頭,然而畢竟是自己一字一句編造而成的東西。我一生中再也沒有值得自豪的技能了——在軍隊時不是個好士兵,在賭博中贏少輸多,平日里沒有業餘愛好,更沒有一技之長來防身,既不會修車,也不會種花,打字的速度不快,連收受賄賂也笨手笨腳……不錯,我的確是一名作家,而且曾經把寫作當成了一種神聖不可褻瀆的宗教,可惜這種創作生涯沒有一丁點實用價值,於是我利用自己的創作大才搖身一變,成了一名編織假故事的大手筆,尤其是寫這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兒還能使我每個月平均賺到400美元左右,足以使我的一家人合法地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我怎麼能不自鳴得意?此外,在雜誌社的兼職還激發了我的創作熱情,如水到渠成一般,我又開始了第二部小說的寫作。埃迪·蘭舍也在著手寫一本新書,我們把在雜誌社上班的大部分時間用來談論彼此的新小說,只是在議論夠了之後才提提雜誌上的文章。

我們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在我當了六個月的兼職作家之後,他提議我出任一本雜誌的全職編輯,可是我不願意放棄每個月能收受2000到3000美元賄賂的預備役工作。受賄的事已經持續了近兩年,麻煩仍遠遠躲著,我的心理也逐漸變得和弗蘭克的一樣,開始相信這種事會永遠保密,而且還像染上了毒癮一般越來越愛好這種與做賊異曲同工的勾當的那些刺激和衝動。

我的生活已進入幸福的港灣,寫作進展得順利,工作也稱心如意。每個星期天我都帶維麗和孩子們到長島去兜風,那裡的住宅象雨後春筍一樣拔地而起,我們去挑選自己喜歡的式樣。全家人都看中的那套住宅有四間卧室和兩個洗手間,26000美元的房價一年付清,而且首期只要交百分之十。這回,必須再請埃迪·蘭舍幫個小忙了。

我告訴他說:「我一直都很思念拉斯維加斯,很想寫一篇有關它的文章。」

蘭舍一口允諾說:「完全可以,任何時間都行,不過文章里一定要寫些有關騙子的內容。」他為我安排了公費的機票和食宿等事宜,還和我一塊兒討論了故事選用的彩色插圖。過去的半年裡,我們經常商討此類有趣的問題,每每樂不可支。這次研討的結束和往常的一樣,最終還是埃迪·蘭舍設計出一個妙不可言的方案——一個美女穿著極暴露的艷服在跳扭動臀部的舞蹈,她的肚臍旁邊滾動著幸運的11點紅色骰子,封面還寫上這樣的字句:會給你帶來好運的拉斯維加斯。

接下來,埃迪·蘭舍卻說當務之急是要我先去為他那雜誌社的旗艦——《每日生活》採訪美國大名鼎鼎的作家奧薩諾,然後再去維加斯寫這篇設想中的文章。

埃迪·蘭舍認為自己實在太崇拜這位美國當代最偉大的作家了,以至於竟然不敢親自去採訪他。

我是全雜誌社中唯一不對奧薩諾有什麼好印象的職員,而且總是覺得他並非人們所傳頌的那麼完美,同時我也不信任這類性格太過外向的作家——奧薩諾曾經成百次在電視上拋頭露面,當過坎城國際電影節的評委,由於帶領示威遊行隊伍而遭到過逮捕,對他的朋友們新出版的每一部小說都不遺餘力地大吹大擂……

另外,他是那種一步登天的作家,出版第一部小說時年僅25歲,而且一舉成名。這個世家子弟獲得過耶魯大學的法律學位,卻從來沒有嘗過藝術創作的艱辛,最使我反感的是我曾經把自己用心血鑄成的第一部小說寄給他,冀求得到他幾句美言,而他竟然否認收到過這部小說!

我去採訪奧薩諾時,這位功成名遂的作家已經極少有作品交給編輯了,不過,他仍然可以預支到數目可觀的稿費,仍然是文壇上威風八面的顯赫人物,仍然在恐嚇那些與他意見相左的文藝評論家。實際上這位號稱全美國最著名的小說家所寫的大部分作品都不是小說,他已經有整整十年寫不出一本小說了。

據說,奧薩諾正在寫他那本空前絕後的傑作,是一部長篇小說,一部自《戰爭與和平》問世後再次驚世駭俗的最偉大的小說!所有的評論家都一致做出了以上的預言,他本人更是認為受之無愧。一家出版社還給他預支了十萬美元以上的稿費,事隔十年,他們還在翹首期待著這部小說稿的出現和夢想著支出去的錢會一本萬利地涌回來。與此同時,他寫些非小說類的熱門話題。一些評論家認為他的這些文章比大多數人的小說還好,實際上他只須花幾個月就把文章寫出來並能收取豐厚的稿酬,只可惜銷售量卻越來越少。他已經開始讓公眾不耐煩了,所以他終於接受了全美國最有影響力的《星期天書評》總編輯的職務。

在奧薩諾之前的那個總編輯在此位置上幹了20年。此君出身於富裕的知識分子家庭,讀過多所一流的學院,獲得過各種學位,具備多種證書。人長得很有風度,卻嗜好男色,本來這並不傷大雅,只是年紀越老,色膽越大。在一個晴朗的大白天,他按捺不住,居然在辦公室那堵用書堆成的高達天花板的牆壁後面,騎在一個打雜的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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