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輯 初戀情懷 第88則 火百合沒有「眼淚」

優遊

我一直以為,如果說能有什麼把我和越泉分開,那一定是橫亘在我們之間的貧富落差。

在大學時我出演《小王子》一戲中的玫瑰花,那時在多數劇組成員眼中,我過於傲慢:別人的場次,決計不來觀摩;來時必背一個沉重的書包,猛背單詞;除了社長和編劇,不跟任何人搭訕;遇到聚餐,一律鞋底抹油……大家搖頭,美麗的女孩子多半恃寵生驕。

只有燈光師越泉不這樣評價,他是建築系學生,個子高大,相貌斯文,笑起來牙齒整齊好看,他與人爭辯,「沒有這份悄然獨立的氣質,怎麼演得好玫瑰花」云云,就因為這句話,我情不自禁地愛上他。

別人只看到美麗的外殼,但誰願意走近艷光之下的真相?入校時我穿一件白裙,身後有男生讚美,白衣好,真似終南山下的小龍女,誰曉得我爸得了糖尿病,工資只拿50%,家裡絕少光顧成衣店,媽媽從布店買得幾尺最便宜的白棉布,爸爸的汗衫、她的休閑褲、我的白裙便一同誕生;不聚餐,是因為即使只花二三十塊錢,也令我一個星期的伙食費不得寬裕。然而,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誰沒有一點兒半點兒的虛榮心?只得保持一份清冽的孤傲,離群索居。

與越泉談戀愛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家境如何我從不多問,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兒,跟家庭出身有什麼相干?表面看,他和任何一個出身於小康之家的男生一樣,穿校服打籃球下載MP3,吃食堂四五塊錢一份的小炒,也請我吃過日本料理,偶爾幫房地產公司做做設計;他單純開朗,知足常樂,賺得銀子就帶我去參觀軍事博物館、紫檀博物館、古文化博物館……令我稍感奇怪的是,他似乎只愛人工建築,從不帶我去公園、植物園,靜止的器皿比起活色生香,似乎更能勾起越泉的興趣。

一次參觀完軍博的展覽,我們坐114回學校,透過圍牆隱隱看見玉淵潭公園櫻花爛漫。越泉附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十年後我會為你設計一間全國最美的書房,讓你在曲水流觴中安心寫作……」那個春天的瞬間是我在北京經歷過的最美的瞬間,太美了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就像《半生緣》里世鈞向曼楨初次表白的情景,一輪孤月照在咖啡館上,溫暖得不似人間。

《小王子》公演時間日漸逼近,一天我正揣摩角色,越泉忽然說,周末有沒有興趣去我家玩?我倆從四環出發,漸行漸遠,四周的景色變得荒蕪。我多傻啊,還想呢,他家裡比我想像得窮啊,住得這麼偏僻?直到看見郊外一幢又一幢的連排別墅,才張大了嘴巴。照童話的套路,「灰姑娘」此刻該抱著水晶鞋歡喜若狂吧,然而我不,我第一個念頭是逃離。

這是越泉給我的第一個意外。

此時,他依然不清楚我的家境,他是否在乎我不知道,而我的潛意識裡愈發在乎起來。我更加認真地聽課,做事情進取心更強,將來找到一份好工作就是最好的嫁妝。

國慶節,因為父親突然病發,我不得不回家一趟。前腳剛邁進門兒,後腳電話就響,越泉想過來看看。接下來的一整天,母女倆手腳不停,又舊又小的布局無可改變,我們能做的不過是洗去褪色的窗帘上的灰塵;把20瓦的電燈泡換成40瓦的……連父親都來錦上添花,他數十年的惟一嗜好便是養花,這次把全部寶貝放在醒目的位置,黯淡的小屋一下子艷麗了許多。女兒,你的窗前該擺一束火百合,父親指點。

從車站接越泉過來,一路說說笑笑,但邁進家門口,他的表情開始漸變,環視整個房間就眉頭一皺;父親介紹自己只不過是吃勞保的園藝師時,他「哦」了一聲,眉頭鎖得更深,甚至捂住鼻子,好像在這個房間再多呆一會兒就會窒息。那天,他總共呆了不到10分鐘就走了。這是越泉給我的第二個意外。

我在父母面前羞愧得無地自容,自己怎麼找了這麼個淺薄的男友。人在憤怒中通常思考力很弱,甚至抽不出一分鐘琢磨,平素豁達的他為何突然間換了一個人?第二天越泉的電話有解釋之意,我匆匆打斷了他:「或許我們可以等到公演完再說,現在我惟一牽掛的,只是《小王子》里的對白。」其實盤旋在腦海中的只有一句話,我也要給他一個「意外」。

終於,10月8日,好戲開鑼。請給我一束追光,玫瑰花和小王子就要分別的一剎那,小王子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就在這時,我拽住男主角的胳膊,凄然一笑,認真地吻他——劇本里絕對沒有這個情節,我臨時添加。周圍一片寂靜,包括那位男主角也懵懵懂懂,一分鐘後,掌聲四起,只有頭頂上流轉的燈光,突然凝固了,像死魚的眼睛。

此後越泉再也沒在劇社出現過,過幾個星期,我也以「功課繁忙」為由申請退社了,社長問:「和越泉分手的事兒,沒有轉圜的餘地?越泉從家世到性情有什麼不好,難道你也害怕他的『花粉過敏症』嗎?那個病雖然重一點兒,卻沒什麼大礙的……」我呆住了,回到宿舍打開GOOGLE,狂搜「花粉過敏症」這個詞,關於它的敘述很簡單:「一般患者咳嗽、流淚、皮膚髮癢,嚴重者會暈厥,乃至危及生命。」沒錯兒,第一次去我家,越泉簡直陷入花的致命海洋里。全社都知道這個秘密,惟獨我不知道,因為我始終只是朵離群的「玫瑰花」。至於越泉為什麼不告訴我,也許他怕我有一絲一毫的顧慮……

記得那天越泉走後,我把窗頭的火百合一片片撕碎,臉龐上並不流淌傷心的淚水,成長教條告訴我,哭泣者是軟弱的,所以我才選擇在燈光下堂堂告別,轉身的姿態那麼決絕,來不及給他與自己留一個轉圜的餘地。古老的教科書里寫道,貧富懸殊是愛情最大的敵人,其實,比貧富懸殊更能殺死愛情的,是年輕而倔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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