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人與自然 縫住眼睛的鷹

縱酒探花

我的老家曾經有很多提籠架鳥的人,那時候人們還不知道朝沿海跑,農閑時候便在田間地頭遛彎,幾隻土狗竄前竄後,籠子里不是灰溜溜的鵪鶉就是叫聲難聽的麻面山雀,還有那些永遠也學不了人話的鸚鵡。我的一位大老爺卻不願跟這些人為伍,他說,農民,都是些農民。大老爺也不是吃商品糧的,甚至連莊稼也種不好,他是一位玩鷹的好手,人們也不想和他來往。

吾鄉有諺:玩鷹敗家。可是我們孩子們卻不怕的,因此秋天的原野上總能看到一群孩子大呼小叫地跟著一位半大老頭後面獵兔子,我們充滿萬分崇敬地觀看大老爺指揮獵鷹沖向天空,刷刷的聲響把我們的心帶到空中,我們的心跳隨著獵鷹的飛翔而起伏。

而我則最喜歡看大老爺捉鷹的場面了。蒼鷹飛在高空,像一面松木色的古琴,風撫響統樣的羽軸,發出低緩而沉著的聲音。

高飛的鷹,註定要人仰視,就像仰望偉人一般。它降落到懸崖頂端矗立,它把寬闊的翅膀別在身後,一如穿著墊肩大衣的元帥,威風凜凜。

一隻羽毛呈深蒼灰色的鷹出獵了,它在平靜的翱翔中保持著強悍的力量,金黃色的眼珠居高臨下能看到幾千米下的野兔和田鼠。

野兔在自以為安全的田地上蹦跳,這時蒼鷹從天而降,撲下去,先用爪子從肚子下面插進去摳住野兔的屁股,野兔受痛不由得回頭掙扎,蒼鷹便再用另一隻大爪攫住野兔的腦袋,野兔就再也不動彈了。

毒蛇打著尾部惡意的響板,危險的警告節奏讓周圍一切退卻,又是一隻蒼鷹從天而降!犀利的眼神,快捷的手腳,冷酷的心,非凡的膽量。蒼鷹尖利的嘴撕扯著毒蛇的屍體,腥冷的血沾染在鷹的羽毛上。

終於,蒼鷹理順了羽毛,這時候天色已晚到歸巢的時候了。它在歸巢前,總要在林間盤旋一圈,飛得較低,它那金黃色的利眼,一定能把一切危險看個清楚。大老爺的那張網實在是明顯了,但不知為什麼,蒼鷹還是一頭撞了進去。

蒼鷹被捕了,高貴威武的蒼鷹不吃不喝,頭顱始終未低,看來它要以絕食來捍衛自己的英雄烈性。大老爺很有耐心,他把蒼鷹的眼睛用針線小心地縫上,然後把它放置在一間黑屋子裡,黑屋子裡只點著一盞小油燈。

大老爺說是開始熬鷹了。微弱的光和五六天的飢餓,把蒼鷹英武的野性給收拾了。這時大老爺開始將鷹眼上的線拆除,在微弱的燈光下開始馴化。

大老爺站在屋子的一端,放一塊肉在手臂上,招呼蒼鷹飛過來吃。蒼鷹遲疑了一會,就飛了過去抓住手臂,狼吞虎咽地把肉吃了,完全沒有了先前的從容與矜持。大老爺又走到屋子的另一端,把肉再放到那隻戴著長皮手套的手臂上,向蒼鷹招手,這一次它很果斷地飛過來了。

就這樣,從屋裡到屋外,從屋外到田野,蒼鷹不僅再不願意飛走,而且很聽從大老爺的口令去抓野雞、野兔,抓到後自己並不吃,而是送到主人那裡,大老爺便會馬上破開野兔的肚子,掏出內臟獎給蒼鷹。吃完之後再出去出征。

一隻蒼鷹就這樣成為了獵鷹。雖然它有時仍在天空翱翔,雖然它翅膀別在身後,但總讓人感覺少了些什麼。

面對一些我們的挑逗,獵鷹也激不起它自己的野性,威武同樣威武,高貴還是那樣高貴——最起碼我們的雞見了是要害怕的。但站在獵人的手臂上的鷹誰又能仰視呢?所以我們總把仰視的目光投向我們的大老爺。

那時候我也很怕被人縫上眼睛,親眼目睹了蒼鷹被縫上眼睛不吃不喝的絕望的樣子,我就想自己是否能夠受得了突然到來的黑暗,自己是否能夠承受如此致命的遭遇。

蒼鷹一旦失去了自由自在的天空,一旦失去了腳下的懸崖,就不再是蒼鷹了。想想我們現在的生活,又有多少人的眼睛不是留有針線穿過的痕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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