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生命寓言 狡猾是一種冒險

梁曉聲

從前,在印度有些窮苦的人為了掙點錢,不得不冒險去獵蟒。

那是一種以潮濕的岩洞為居穴的巨蟒,喜吞屍體,尤喜吞人的屍體。於是被某些部族的印度人視為神明,認定它們是受更高級的神明的派遣,承擔著消化掉屍體之使命。故人死了,往往抬到有蟒蛇佔據的岩洞口去,祈禱儘快被蟒蛇吞掉。為使蟒吞起來更容易,要在屍體上塗滿油膏。油膏散發出特別的香味兒,蟒蛇一聞到就爬出洞了……

為生活所迫的窮苦人呢,企圖獵到這種巨大的蟒,就佯裝成一具屍體,往自己身上遍塗油膏,潛往蟒的洞穴,直挺挺地躺在洞口。當然,赤身裸體,一絲不掛,最主要的一點是——腳朝向洞口,蟒就在洞中從人的雙腳開始吞。如果不懂得這一點,頭朝向洞口,那麼頃刻便沒命了,獵蟒的企圖也就成了痴心妄想……

我少年時曾讀過一篇印度小說,詳細地描繪了人獵蟒的過程。那不是一個大人,而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他和他的父親相依為命。他的父親患了重病,無錢醫治。只要有錢醫治。醫生保證病是完全可以治好的。錢也不多,那少年便萌生了獵蟒的念頭。他明白,只要能獵得一條蟒,賣了蛇皮,父親就不至於眼睜睜地死去了……

某天夜裡,他在有蟒出沒的山下脫光衣服,往自己身上塗遍了那種油膏。他塗得非常仔細,連一個腳趾都沒忽略掉。

那少年手握一柄鋒利的尖刀,趁夜黑仰卧在蟒的洞穴口。天亮之時,蟒發現了他,就從他的雙腳開始吞他,他屏住呼吸。不管蟒吞得快還是吞得慢,獵蟒者都必須屏住呼吸。蟒那時是極其敏感的,稍微明顯的呼吸,蟒都會察覺到,通常它吞一個塗了油膏的大人,需要二十分鐘。獵蟒者在它將自己吞了一半的時候,也就是吞到腰際時,猝不及防地坐起來,以瞬間的神速,一手掀起蟒的上顎,另一手將刀用全力橫向一削,於是蟒的半個頭,連同雙眼,就會被削下來。蟒突然間受到劇烈疼痛的強刺激,便會將已經吞下去的半截人體一下子嘔出來。人就地一滾躲開,蟒失去了上齶連同雙眼,想咬,咬不成;想纏,看不見,憤怒到極點,用身軀盲目地抽打岩石,最終力竭而亡。但是如果速度達到而力度稍欠,才能將蟒的上半個頭削下,蟒眼仍能看到,那麼它就會帶著受騙上當的大憤怒,躥過去將人纏住,直到將人纏死,與人同歸於盡……

不幸就發生在那少年的身體快被吞進了一半之際——有一隻小螞蟻鑽入了少年的鼻孔。那是靠意志力所無法忍耐的。少年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結果可想而知……

數天後,少年的父親也死了。屍體塗了油,也被赤裸裸地抬到那個蟒洞口……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卻怎麼也忘不了讀過的這篇小說。其他方面的讀後感想,隨著歲月漸漸地淡化了,如今只在頭腦中留存下了一個固執的疑問——獵蟒蛇的方式和經驗可以很多,人為什麼偏偏要選擇最最冒險的一種呢?將自己先置於死地而後生,這無疑是大智大勇的選擇。但這一種「智」,是否也可以認為是一種狡猾呢?難道不是嗎?蟒喜吞人屍,人便投其所好從蛇絕然料想不到的方面設計謀,將自身作為誘餌,送到蟒口邊上,任由蟒先吞下一半,再猝不及防地「後發制人」。多麼狡猾的一招啊!

人啊,為了我們自己不承擔狡猾的後果,不為過分的狡猾付出代價,還是不要冒狡猾這種險吧。試著做一個不那麼狡猾的人,也許會感到活得並不差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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