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人性光輝 失去伴侶的鵝

鄧笛/譯

一隻鵝站在父親的卡車後面,全神貫注地看著保險杠上自己的映像。建華,它整理幾下羽毛,或者對自己的映像嘎嘎地講話。我被眼前這一幕逗樂了。四個小時後,當我注意到這隻鵝還站在那兒時,我就感到事情有些蹊蹺了,於是我就這奇怪的問題向父親請教。

「爸爸」我說,「那隻鵝整天都站在你的車後面,你知道為什麼嗎?」

「哦,我知道。」父親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是一隻公鵝。一年前,它的伴侶死了,它從此就孑然一身。整整有一個月,它每天都到處尋找那隻母鵝。後來有一天,它經過我車後的保險杠時,看到了自己的映像。我猜,它肯定認為它看到的是那隻母鵝。這以後,它天天都要與它的伴侶在一起。

其實這隻鵝並不孤單。父親的農場里還有十幾隻鵝。但是,這隻鵝更喜歡與它的伴侶在一起。父親的車停在那兒,它就急急地走到哪兒,然後深情地注視著保險杠上的映像,興高采烈地說個不停。

我被這隻鵝忠貞的感情打動了。這是多麼強烈的感情呀,甚至在伴侶離去後,它還堅定不移地徘徊在與伴侶貌似的映像旁邊。「爸爸,」我好奇地問,「你為什麼認定它是思念母鵝呢?」

「這很自然,」父親說,「世上萬物生來都需要一個伴。生活,因為需要想著別人,因為有人分享快樂、分擔憂愁,從而有了意義。」

我相信,許多動物與人一樣也需要有同甘共苦的知音和為之牽腸掛肚的伴侶,也會因為痛失它們而傷心欲絕肝腸寸斷。

那隻公鵝是把保險杠上自己的映像當成了故去的伴侶,所以生活依然有著幸福和希望。可是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父親賣掉了卡車,換了一輛小汽車。「爸爸,」我向父親打聽,「那隻公鵝還到你新車的保險杠前表達愛情嗎?」

「哦,」父親答道,「新車的保險杠塗了玻璃纖維,沒有光澤,它又一次失去它的伴侶了。執政一周,它一直尋找不輟,走遍了農場的每個角落,凄慘的叫聲不絕於耳。但是,它再也沒有找到。」

那麼,它有沒有努力和別的鵝融洽相處呢?我問。

「沒有。」父親說,聲音有些苦澀。「它對感情太投入、太執著了,在哀痛中度過了幾日,然後就死了。」

是的,沒有伴,生命就走到了盡頭。

「惡」的化身

〔日〕芥川龍之介

雌蜘蛛沐浴盛夏的陽光,在紅月季花下凝神想著什麼。

這時空中響起了振翅的聲音,突然一隻蜜蜂好像摔下來似地落在月季花上。蜘蛛猛地舉目望去。寂靜的白晝的空氣里,蜜蜂振翅的餘音,仍然在微微地顫動著。

雌蜘蛛不知什麼時候躡手躡腳地從月季花下邊爬出來。蜜蜂這時身上沾著花粉,向藏在花芯里的蜜把嘴插了進去。

殘酷的沉悶的幾秒鐘過去了。

在紅色月季花瓣上,幾乎陶醉在花蜜里的蜜蜂后邊,慢慢地露出雌蜘蛛的身子。就在這一剎那蜘蛛猛地跳到蜜蜂頭上。蜜蜂一邊拚命地振響著翅膀,一邊狠狠地螫敵人。花粉由於蜜蜂的扑打,在陽光中紛紛飛舞。但是,蜘蛛死死咬住不鬆口。

鬥爭是短暫的。

不久蜜蜂的翅膀不靈了,接著腳也麻痹起來。長長的嘴最後痙攣著向天空刺了兩三次,這就是悲劇的結束。是和人的死並無不同的殘酷的悲劇的結束——一瞬間之後,蜜蜂在紅月季花下,伸著嘴倒下去了。翅膀上,腳上,沾滿了噴香的花粉……雌蜘蛛的身子一動不動,開始靜靜地吸吮蜜蜂的血。

不知羞恥的太陽光,透過月季花,在重新恢複起來的白晝的寂靜中,照著這個在屠殺和掠奪中取勝的蜘蛛的身子。灰色緞子似的肚子,黑玻璃一般的眼睛,以及好像害了麻風病的、醜惡的硬邦邦的節足——蜘蛛幾乎是「惡」的化身一般,使人毛骨悚然地趴在死蜂身上。

這種極其殘酷的悲劇,以後不知發生了多少次。然而,紅月季花在喘不過氣的陽光和灼熱中,每天仍在鬥豔盛開。……過了不久,蜘蛛在一個大白天,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鑽到月季的葉和花朵之間的空隙,爬上一個枝頭。枝頭上的花苞,被地面酷熱的空氣烤得將要枯萎,花瓣一邊在酷熱中抽縮著,一邊噴放著微小的香味兒。雌蜘蛛爬出這裡之後,就在花苞和花枝之間不斷地往還。這時潔白的,富有光澤的無數蛛絲,纏住半枯萎的花蕾,漸漸又纏向枝頭。

不一會兒工夫,這裡出現了一個好像絹絲結成的圓錐體的蛛囊,白得耀眼,在反射著盛夏的陽光。

蜘蛛做完了巢,就在這華麗的巢里產下無數的卵。接著又在囊口織了個厚厚的絲墊兒,自己坐在上面,然後張起類似頂棚的像絲一樣的幕。幕完全像圓屋頂,只是留一個窗子,從白晝的天空把兇猛的灰色的蜘蛛遮蓋起來。但是,蜘蛛——產後身體瘦弱的蜘蛛,躺在潔白的大廳中間,月季花也好,太陽也好,蜜蜂的拍翅聲也好,好像全忘記了,只是專心致志地在沉思著。

幾周過去了。

這時蜘蛛囊巢里,在無數蛛卵中沉睡著的新生命蘇醒了。對這件事最先注意到的是在那白色大廳中間斷食靜卧的、現在已經老了的母蜘蛛。蜘蛛感覺到絲墊下面不知不覺地蠢動著的新生命,於是慢慢移動著軟弱無力的腳,咬開把母和子隔離開的囊巢頂端。無數的小蜘蛛不斷地從這兒跑到大廳里來。或者不如說,是絲墊變成了百十個微粒子在活動著。

小蜘蛛馬上鑽過圓屋頂的窗子,一哄擁上通風透光的紅月季的花枝。它們的一部分擁擠在忍著酷暑的月季的葉子上,還有一部分好奇地爬進噴著蜜香的層層花瓣的月季花里去,另有一部分已經縱橫交錯于晴空之中的月季花和月季枝之間,開始張起肉眼看不清的細絲。如果它們能叫的話,在這白晝的紅月季花上,一定會像掛在枝頭的小提琴在風中歌唱那樣,鳴叫轟響。

然而,在這圓屋頂的窗前邊,瘦得像影子似的母蜘蛛,寂寞地獨自蹲在那兒。

不只這樣,而且過了好久,連腳也一動不動了。那潔白大廳的寂寞,那枯萎的月季花苞的味兒,生了無數小蜘蛛的母蜘蛛,就在這既是產房又是墓地的紗幕般的頂棚之下,盡到了做母親的天職,懷著無限的喜悅,在不知不覺之間死去了。

——這就是那個生於酷暑的大自然之中,咬死蜜蜂,幾乎是「惡」的化身的女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