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塵世生靈 一條尋親的狗

西克

我們家養過兩條黑狗,是一對母子。和村裡其他的狗一樣,它沒趕上幾個好年成。狗哪時出生,最終待在哪一家,都由不得自己。有一年七月前後,稻穀還未收割,我們家便沒了米,每頓只能吃洋芋。在那樣的日子裡,人說話有氣無力,狗叫聲也不洪亮。

黑狗就是在那年懷孕的。九月底,它生了四隻小狗。它的窩以前在大門口,小狗出生後,祖父將狗窩移進了柴屋。生完小狗,黑狗成天癟著肚子,只剩骨架,似乎連腸肝肚肺全變成了小狗。它變得更兇惡了,絕不允許生人靠近柴屋。我每次抱著小狗玩,它都十分警惕,生怕我摔壞了它的孩子。

黑狗坐了月子,生活卻沒有改善,還是每頓一碗洋芋。我們吃飯時,它不敢到飯桌邊來要吃的,只能在門外站著,眼珠隨一雙雙筷子轉來轉去。有幾次它鑽空子進了屋,被父親抬腿踢了個跟頭,疼得嗚嗚直哭叫,連忙夾著尾巴跑開了。我偶爾拋出一塊洋芋,它總是迫不及待地跳起來,一嘴接住,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小狗滿月後,親戚來我家認養小狗。第一次來人時,父親端著一碗洋芋進了柴屋,扔了一塊在地上,黑狗搖著尾巴站起來,撲上去吃了;父親又扔了一塊在屋外,黑狗又跑過去吃了。就這樣,它不知不覺被引開了。等它吃完洋芋回到窩,小狗早被人抱走了。此後的幾天,黑狗坐卧不安,房前屋後四處轉,但又不敢走遠。不久,又來人捉小狗時,父親故技重演。一開始,黑狗說什麼也不離窩,只是盯著地上的洋芋,舌頭伸得老長,嘴裡流出了口水。過了一會兒,它終究敵不過食物的誘惑,離了窩,被父親越逗越遠,於是小狗又被抱走一隻。

小狗被抱走後,黑狗更煩躁也更警惕了,除了吃飯,成天寸步不離地守在狗窩裡。

那時村裡幾乎家家養狗,狗多而賤,滿月的小狗如果沒人認養,就會被人裝進蛇皮口袋,扔在趕集的路上。小狗被扔在外面,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沒人撿回家,它就會餓死或被老鷹叼走。

剩下的兩隻小狗再沒人要了,父親說必須扔掉。他說這話時,黑狗正帶著小狗規矩地坐在門外。那時小狗早已學會吃東西,黑狗不再爭搶我扔在地上的洋芋,總是讓給小狗。

父親說要扔小狗,我當時就反對,並且提高了警惕,每天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正如黑狗鬥不過父親,我也鬥不過他。他趁我上學後,將小狗裝進了蛇皮口袋,真給帶到路上扔了。我放學回家後,看著空空的狗窩開始哭鬧,並以不吃飯相威脅,結果我也敵不過飢餓。吃完飯,我出去給狗餵食,卻發現黑狗不見了。

那天晚上下起了雪,我躺在被窩裡,一直睡不著覺,為兩隻小狗擔心。第二天一早,我又到狗窩裡看了看,還是空空的。

雪一連下了三天,大雪掩埋了村裡的路,連樹也壓斷了不少。

三天過去了,黑狗一直沒回來。

第四天早上,我和姐姐去上學。我倆穿著棉衣棉褲,還穿著父親新買的靴子。雪足有齊膝深,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著,像兩隻移動的蝸牛。

在經過屋前那片小樹林時,我看到草叢裡有一團東西。猛一看以為是個化肥口袋,走過去才發現是我們家的狗。

黑狗看到我們,喉嚨里發出低沉嘶啞的聲音,就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下子見了面,忍不住要抱頭痛哭。它嘴上血跡斑斑,血已經凝固了。我伸手摸了一下,它身上還有一絲熱氣。小狗蜷縮在黑狗懷裡,冷得瑟瑟發抖,低聲地嗚咽著。我將小狗抱在懷裡,黑狗的眼裡頓時充滿了哀求。它掙扎著想站起來,結果只是蹬了幾下腿。它已叫不出聲了,似乎連嗓子也凍僵了。這些天,它肯定只顧著找小狗而來不及找吃的。它一路找一路呼喚,終於找到一個,而另一個一直沒找到。

我連忙跑回家,喊來了祖父。他將兩條狗放進背簍,然後叫我們去上學。我那天在課堂上老走神,一放學便飛快地跑回家。

我只看到小狗。黑狗一回家就死了,祖父將它埋在屋旁的竹林里。我去竹林時,小狗跟在身後,一看到那個土堆,便飛快地跑了過去,不停地用前爪刨土,似乎想將它的母親刨出來。它刨了一陣,便抬頭望著我,漆黑的小眼珠一動不動,像在求我幫忙。

我蹲下身抱起小狗,它看著我「汪」了一聲,然後轉頭對著墳堆也「汪」了一聲。我的心似乎被什麼咬了一口,痛了一下,隱隱約約地持續了好一陣子。

我抱著小狗往回走,它回頭又「汪」了一聲,並拖出一個長長的尾音,像一個孩子的嗚咽,接著是一陣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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