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塵世生靈 我的貓們

〔捷克斯洛伐克〕赫拉巴爾

施瓦茨瓦爾德什麼都不會做,除了每天下午蹲在凳子上,看整條溪流的水,完整無保留地從自己的面前淌過,它還會做的另一件事是,當我們倆一起往小溪走時,它先於我走出家門,每走三米就停下步子來,仰起小腦袋,抬起身子,我只得把它抱入懷中,它閉上雙眼,我把它貼近我的臉,在那一瞬間里我們倆融為一體。這是我養的貓里最笨的貓,雖然最壯實,獨自卻什麼也幹不了,總要找其他兩隻貓商量,它自己表達不了時,只能由另外的貓來代勞。

大雪紛飛的日子裡,我的貓們總以為,我一邁出家門便不再回來了,於是它們先後看護著我,踏著厚厚的積雪一路伴著我前去酒館,三個小黑點在我身後跳躍。它們在酒館門口無怨地候著,直到我走出酒館,一同回家。返家途中,我只得把它們輪流抱著,焐暖它們凍僵了的小爪。到家後,雖然一路抱怨,它們還是原諒了我,和我一起蜷縮到床上,共同進入夢鄉。

我給一隻白腿、白胸的黑貓取名施瓦爾察娃,它也出奇地依戀我,每當我用雙手掬起它來,貼向前額,對著它的耳朵傾吐親昵的話語,它都會做出暈厥狀。我,一個上了年歲的老人,頭髮稀疏,滿臉皺褶,不期望也不可能去愛上某個美麗的女人。只有我的貓們深深愛著我,一如我年輕時對女友的迷戀。在貓的眼裡,我是它們的一切,是它們的父親和情人。最愛我的是那個白腿、白胸的施瓦爾察娃,我只要看它一眼,它就變得感性而溫順,於是我就忍不住把它抱起來,它會因我情感的投入而暈眩,而它感情的迴流也會讓我凝噎。那些早晨,與五隻貓同眠一床,這是我們的全家福,這些貓,是我的孩子。

我平時住在布拉格,它們在郊區。它們一般睡在陽台上,或涼亭下的乾草堆里。從二層陽台能看到林中那條直通公路的小道。每次我坐著公共汽車,踏著積雪前來,我會從路上的某個拐角處看我的陽台,那個露天的四方平台,我看見涼亭的地板上,那裡豎起了貓的耳朵,然後貓就跑出來了。我看見它們的小爪從木樓梯上飛奔而下,迎著我狂奔而來,圍住我舔個不停……我總是把它們一個個抱入懷裡,吻著它們的頸窩,它們緊緊貼著我。我沒有把它們忘了,這讓貓們欣喜若狂。

假如有一天我來不了了,它們該怎麼辦呢?

我常常自己駕車去看望它們,但只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裡。開車途中,速度稍快一些,我馬上就會減速,萬一出了車禍,我的貓誰來管啊?所以在冰凍、下雨、下雪的時候,為了保證安全到達,為了讓我的貓們高興,我寧願選擇坐公交車。即使在公交車裡,坐在第一排時,我的心會一緊,萬一撞車怎麼辦?於是我換到中排,出事的話,受傷的概率最小,不然有誰給我的貓去餵奶呢?

當我穿上外套,必須回布拉格時,貓們一下子變得乖巧、憂戚起來。平時兩隻貓打架,只要我一拿起衣服,它們馬上就住手,躺到各自的椅子上,彬彬有禮地趴著,似乎只要我不走,它們就會一直這樣聽話,或者,即使我離開了,把它們留在家裡,它們也會這麼乖。每隻貓都做出無比乖巧的樣子,只要我不把它們弄出門去。然而我必須這麼做。我把它們一隻只抱起來,放到門檻外,它們像魚兒一樣從我的手中滑走。我鎖上門,心情和這些貓一樣憂傷。我踏著雲杉林間的小路而去,穿過林蔭綿延的拱門,我最後一次轉過身來,我總是看到同樣的情景,每每讓我心悸:柵欄的縫隙里探出貓的小腦袋,五張小臉巴巴望著我,懷著一絲希望,我會反身回去,重新回到小屋,和它們一齊聚在暖暖的火爐旁……

那一陣我聽說,獵人們在林中捕獵貓,割下尾巴,每條貓尾巴能得三十克朗。遠處傳來的槍響都會讓我一怔,我會馬上衝出門來,喚來我的貓數一數,是否有一隻倒在了地上,被割走了尾巴。那一陣我還聽說,四周出現了收貓人,除了假裝收購大大小小的貓,還偷捕無主人的貓,送到布拉格的研究所,換取每隻貓五十克朗的報酬。在研究所貓的腦袋裡被植入一種滴答作響的計數儀,測它們腦血管的脈動。一想到我的貓被運到了布拉格,一周後因承受不住科學試驗和研究,帶著腦中的計數儀死去,這種想像令我發瘋。多少次我在凌晨醒來,無法入睡。我恍惚聽到越來越清晰的「滴答」聲,這是善意的幻覺。我爬起來。我把表連同圍巾拿進廚房,把它塞到柜子里鍋的後面。然後我摸索到床邊躺下,手背扶額,望著朦朧燈光里的天花板,我重又聽到了滴答聲,它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我的腦海。我感到我的頭顱里也被植入了計數儀,它滴答記錄著我的腦動脈和心臟的搏跳。

……

一個令人傷心的早晨,媽媽去世了,她的腦血管崩裂了。我看見貓把我的長衫撕成了喪服的樣子。

媽媽辭世很多日子之後,我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我一如往常在去小溪的路上輕撫施瓦茨瓦爾德,去的路上二十次,回來時二十次。我一次又一次俯身把它擁入懷中,它就像保險絲斷了一般,脖子緊倚著我,我也一樣。如此這般,我們愛的電路在往返路途二十次的接觸里連接又斷開。這隻最笨的貓,卻總是擁有最最美麗的情感,沒有它我無法活。在我母親去世時它為我把長衫扯成了喪服,為這個舉動我要伺候它終老。

施瓦茨瓦爾德衰弱不堪了,它已經跳不起來,只得由我把它舉起,抱到懷裡。它像一塊黑色的抹布,像一條服喪用的手帕,像村婦的頭巾。然而它的頭總靠向我,那麼長久,直到最後一天的到來。施瓦茨瓦爾德絕食了,它在飢餓中慢慢消耗著生命。我把它安置在綠椅子上,緊挨我的床。我入睡時,把自己的一隻手伸給它,它的小爪就捧著我的手。我疲憊不堪睡著時,它用緊握成一團的小爪將我捅醒,於是我伸出第二隻手,輕輕摩挲它的腦袋,它竟無力把頭靠入我的手掌心了。於是我從它的小爪里小心抽出自己的手來,拉開了燈,施瓦茨瓦爾德已經死了。它一隻眼閉著,另一隻眼綠幽幽的,睜開著,呈驚恐狀,展露出臨死前目睹的恐怖情景。它死得不平和,猶如我的媽媽。我媽媽去世時對自己的年老色衰由恐怖轉為憤怒,她不戴假牙,不染頭髮,飽經風霜,憤世嫉俗地挺立在那裡,傲視這個世界,傲視我,傲視一切,因為她不曾像施瓦茨瓦爾德那樣擁有我。

還有其他的貓也陸續死去,還剩下施瓦爾察娃,它也老了,我也老了,這個世界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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