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塵世生靈 職業貓

林聞

那不是一隻溫順的貓。它豎起的每一根黃毛都暴露出野性。這是飢餓的結果。

我認識它,它是九號職業貓。等我再次見到九號貓,已時隔多年。它已經不再是青壯年,毛長體碩掩飾著臃老。它的野性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張顯,而是完全隱匿到骨子裡。那天,它卧在九號庫的地板上,毫無表情。無論你怎樣呼喚,它紋絲不動。你蹲下來,晃動手裡的美味,它毫無反應。

當我轉身離去時,背後卻傳來一聲輕輕的長長的甜甜的嗓音:「喵——」那聲音細弱,清而柔,膽壯而發怯。它告訴我,那是一隻小小貓。它身上的毛一定細而軟,摸起來一定順而滑。我真的看見了一隻小貓,黃白相間色。它走出來了,扭頭望望九號貓,就朝我的驚喜款款走來。我就要碰到它了!然而這時,九號貓從喉嚨間發出一個沉悶的聲響,一個眼神打過來,小貓就瞬間一閃,躥進高大狹窄的貨架間隱藏起來。見我半天沒有動靜,它才狐疑地探出半個腦袋。

這隻尚未出道的小貓,像它的母親一樣,是承繼祖業而來。但它還裹著母親的奶,尚不能獨當一面。它稚嫩的瞳眸黃而亮,有著花色一樣的質感,身上散發著大片大片九號貓的奶香。一旦它開始涉世,就將和九號貓一樣絕緣於曠野。它們都出生在這片容量大得令人驚奇的倉庫。

庫區里馴養的貓都屬於職業一族。它們的稱謂世代與庫保持同步。一號庫配一號貓,二號庫配二號貓。依此類推,在編的貓有十幾隻。護家逐鼠,它們都很職業。大部分貓互不相識,因為沒有公共放風時間,更沒有機會相互嬉戲。它們彼此陌生,所接受的職前培訓大體和我差不多,均以愛崗敬業為榮。

十年前,在一座小縣城,我和九號貓堅守在同一個崗位上。但我很早就告別大倉庫,另謀出路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到庫區回訪,看見了九號貓。如今又時隔經年,九號貓的小貓早已長成青壯年,不知它被編入幾號庫。九號貓恐怕已經出局。這是所有從業人員的職業悲哀,並不涉及感情問題,貓也不例外。

和九號貓分開後,我多次在賓士的火車上路過小縣城,瞥見縣城邊緣上那片外表高大寬闊,裡面卻永遠昏暗陰冷的大庫。那從樑上垂下的一盞燈泡,日夜萎靡得跟螢火一樣,遠不如躲閃在黑暗處的九號貓眼忽閃得那麼鮮亮。當初我就是在這樣的螢火和貓眼照耀下,開始了文學創作。九號貓是一個日夜在九號庫盡忠職守的人,也是惟一和我分享人生樂趣的人。

如今,那片古老的倉庫像是死在大地上的一片廢墟躺在鐵路沿線上。聽說,這破舊不堪的東西依然在使用,裝著百貨、煙酒、鞋帽、茶糖。依然有職業貓,在這個小縣城的大倉庫內奉獻著它們的青春和熱血。那些前來庫區買辦的人,大大小小也算個商人,他們通常不會注意到職業貓,進進出出的貨物目不暇接,那是流水般的歲月和賬頁。誰還會在乎貓呢,一隻貓!

只有看門人和庫主,常常惦記著貓叫。貓叫防範鼠患,他們彼此掙錢踏實。

因此,這類嚴禁人工餵養、自謀生路、偶爾見飽的貓,總是在叫。叫是它們的職業特色。除了到處發霉、栓塞的大庫,它們沒有別的家;除了老鼠,它們沒有別的玩伴和吃食。在巨大寒冷的寂寞中,夜裡,似乎能聽見九號貓撕裂老鼠骨架的聲音。

九號貓的小貓,想必就是這樣得到母親的傳承。

繁衍在大庫里的職業貓,大多樣子兇狠,怒目圓睜,是一族永遠拒絕人抱的貓。當九號貓在我的供養下,稍稍有點人情味,我卻已經遠走他鄉。假如我一直留下,九號貓會把我當成朋友,讓我抱它嗎?如果讓我重逢九號貓,我只想喚得它的親近。

但是,人往往不能單純為了某一項喜好而永遠停在一個地方不動。尤其像這樣一間昏暗陰冷、破舊沉悶的庫,兩扇大鐵門吱扭一合,人就別想望見天。我們不僅寂寞難耐,還會在身體的各個部位不斷地得著風濕。

屏息駐足,茫然回眸,如今,我最想和九號貓說說話。哪怕只回憶一下去年冬天驅寒的方法。遺憾的是,我們在同一個庫里共度了春秋幾載,它卻從未開口說過話。但不知不覺中,我和九號貓共同分享了一樣東西,那就是美好的青春年華。雖說人貓有別,但我們被分享的方式卻差不多。在我胸前,掛著一個胸卡,人們招呼我像招呼九號貓,大聲喊道:九號保管員!

多年以後,有一次我坐在哐當哐當的火車上,又經過那個最初激情工作的地方,我似乎聽見清晰曠遠的貓叫勝過了鼎沸的人聲,一聲聲,一聲聲,一聲又一聲……我知道,那已經不是我的九號貓。那是很職業的一類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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