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花絮 二十世紀的絕唱

卞毓方

林徽因星臨大野的美麗,離不開徐志摩的折射——

徐志摩以浪漫的詩情著名,而林徽因,則是他以全部心血,乃至三十六歲的激情生命,創造出的最最空靈雋永的一首小令。古人有言:「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以翰墨為香……」天哪,這樣的美人胚,恐怕連上帝也難以塑造,然而,我們在徐志摩的瞳仁,在康橋的雲影,在夜海的波心,卻分明看到了她的倩影。

林徽因超凡入幻的美麗,也離不開金岳霖的烘托——

徐志摩墜機罹難,林徽因的夢幻股指應聲跌卻一半。好在,還有金岳霖繼續托盤。金沒有詩才,但有詩心、詩格、詩品。徐志摩的猝然缺席,給了他追求「東方維納斯」的機會。林徽因永遠失去志摩,是以也格外珍惜這份遲來的愛。「月明林下美人來」,老金扮演的是後來居上,伊人已經芳心搖曳,情迷意亂,梁思成也已準備拔腳愛河,躍身奈河。節骨眼上,他卻宣布退出競爭;不是缺乏勇氣,而是出於一份唯美的理智:他自覺梁之愛林,徹入骨髓,而他的愛,僅僅深及肺腑。

從此,他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護花使者。林徽因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不即不離,若父若兄,終生不娶,心無旁騖。他佈道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美學。他是「雪滿山中」擁被獨卧的「高士」。他是天使。

林徽因奪神眩目的美麗,當然更脫不開梁思成的輝映——

梁思成給了她炫赫的背景,恰似星子高懸在黑天鵝絨的夜幕;梁思成給了她純真而圓融的愛,宛然輕舟系泊在寧靜的港灣;梁思成給了她寬闊而高雅的舞台,猶如春燕剪影在透明的藍天。梁公子的大度令世人肅然起敬——愛和被愛,任憑伊人自由;梁建築師拐著一隻跛足卻健步如飛——是他給愛妻孱弱的身軀注入豐沛的活力,迎陽大笑有如「百層塔高聳」,有如「萬千個風鈴的轉動,從每一層琉璃的檐邊,搖上,雲天」;梁教授夫婦的成就世所共仰——他倆攜手讓永恆的生命,銘刻在莊嚴的國徽與聳入雲霄的人民英雄紀念碑。

陸小曼的絕代風華應是無可置疑——

老派的胡適推許她是舊北京「一道不可不看的風景」;新潮的劉海粟稱讚她「舊詩清新俏麗;文章蘊藉婉約;繪畫頗見宋人院本的傳統,是一代才女,曠世美人」;郁達夫的夫人王映霞感慨她名不虛傳,「確實是一代佳人」,「可以用『嬌小玲瓏』四個字概括」;陸小曼的乾女兒何靈琰,對她更是推崇備至,何說,「乾娘是我這半生見過的女人中最美的一個」,「淡雅靈秀,若以花草擬之,便是空谷幽蘭,正是一位絕世詩人心目中的絕世佳人」;就連徐志摩的前妻、陸小曼(世俗眼裡)的冤家對頭張幼儀也坦率承認,她「的確長得很美,有一頭柔柔的秀髮,一對大大的媚眼」。

「一雙眼也在說話,睛光里漾起,心泉的秘密」,這是徐志摩的描繪。關於陸小曼的風姿,最有發言權的,自然要數這位硤石才子、天生情痴。詩人是在一次舞會上初見小曼,那時他舞累了斜靠在沙發打盹,大門啟處,廳內突然分外亮堂,抬頭,一片彤雲飄過眼前。裊裊一姝,是嫻雅?是窈窕?是典麗?腦海突然呈現空白,搜腸刮肚,難以為詞,他「只覺得從來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女人,也不相信天下還可能有比這更美麗的女人」。

徐志摩對陸小曼一見傾心,隨即把曾經投向林徽因的、沒有著落的、磅礴熱烈猶如熔岩噴發、焰火炸射的情感,一古腦兒轉移到小曼身上。他對小曼表白:「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就有愛;沒有別的天才,就是愛;沒有別的能力,只是愛。」「老師梁任公以前批評我的時候,我曾對他說:『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惟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小曼,今天我得到了,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

然而,面對陸小曼的傳世照片,我卻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不是一張——一張可能走相,也不是兩張、三張——年代久了偶爾也存在失真,它是十來張,二十來張,或許更多,分屬於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生活側面,我的眼珠在抗議:這哪裡是什麼絕世佳人?這哪裡是什麼迷人的風景?也就是中等姿質,小家碧玉,只能說馬馬虎虎,差強人意;拿它和同時期林徽因的玉照相比,簡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嗚乎,天何厚愛於林徽因,而薄情於陸小曼耶?乃至純然客觀的機械的相片,都不能恰到好處地感光、定影、寫照、傳神!

張幼儀也是美麗的,而且美得健康,美得颯爽,美得持久,只是,御風而行、流星一閃的詩人無緣體認——

旅居倫敦的日子,徐志摩迷上了林徽因。詩人是那種夸父逐日的性格,他一旦迷上了誰,任是西天八駿也拉不回頭。幼儀自然無能為力,她審時度勢,當機立斷。「好吧,摩,」她對丈夫說,「我不忍心看你受罪,也不願意讓自己變成討人嫌的角色。假如可以使你得到幸福,我自願作出犧牲。」

快刀斬亂麻,1922年3月,德國柏林,張幼儀以有孕之身,同徐志摩協議拜拜。

據說,這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件文明形式的離婚。

張幼儀孤身一人陷身歐洲,不懂外文,身懷六甲,處境夠悲慘的了吧。倘若換了林徽因、陸小曼,憑她倆那嬌怯怯的弱軀,結局將不知如何收拾。幸虧,幼儀不僅體格健壯,神經也足夠堅韌,她一邊忙著生育、撫養次子彼得,一邊入裴斯塔洛齊學院,專攻幼兒教育。

彼得不幸夭折,苦命人禍不單行。幼儀含悲忍淚,堅持完成學業。1926年夏,她應徐志摩父母之請返回故國,暫住北京,次年移居上海,先是在東吳大學教授德文,而後涉足商界,出任上海女子商業儲蓄銀行副總裁,兼雲裳服裝公司總經理。

大約是1927年春天,胡適設家宴款待燕爾新婚的志摩和小曼,順便請幼儀列席——不知這位哲學大師撥動的是哪一粒算盤珠?幼儀欣然前往,席間不卑不亢,落落大方,顯示出磊落的胸襟和成熟的氣度。

又二十年後,林徽因在北平病重住院。她怕自己不久於人世,便託人捎話給滬上的張幼儀,希望能見上一面。——這是她思慮周全,希望對當年闖入徐郎靈腑,造成徐張家庭破裂的內疚,作出宗教情懷的了結。幼儀攜長子積鍇趕往北平,會晤時,徽因已十分衰弱,只是卧在床上,定定地凝望幼儀母子,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是無力說,也是不必說,當事人心有靈犀;幼儀從對方深情而略帶歉意的眼神中捕捉到:她是愛徐志摩的。

張幼儀活了八十八歲,比起林徽因的五十零一,陸小曼的六十有二,算是笑到了最後。晚年,張幼儀在紐約接受侄孫女張邦梅的採訪,把自己和徐志摩的悲歡聚散,雲譎波詭,和盤托出,給後輩,也給逝去的歲月一個明確的交代。

張幼儀沒有看走眼,林徽因委實是深愛她的摩的——

1931年11月19日,濟南黨家莊上空一聲霹靂,噩耗傳到北平,林徽因三魂失了二魂。她為徐志摩精心製作了一隻希臘風格的花圈,交由梁思成帶去飛機失事現場——這事猶在情理之中;接下來的舉動,就要令世人瞠目結舌了:她讓丈夫從現場撿回一小塊飛機殘骸,並且把它懸掛在卧室的床頭,直到去世!

據說,那是一塊焦木(早期的飛機有些部分是木製的)——它見證了生的高蹈和死的決絕;此木曾是彼樹,彼樹曾覆綠蔭,曾邀鳴蟬曾凝風露,曾映繁花曾梳雲影,曾笑看夏日流螢冬日雪花,也曾悲吟「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不,是「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

噩耗同時擊倒了在上海的陸小曼——

棒喝是什麼?痛心疾首是什麼?悔不當初是什麼?生不如死、死不復生是什麼?多少前塵成噩夢,萬千別恨向誰言?小曼不比徽因,猶能博得世人的同情,她被視為詩人疲於生計、南北奔波而終遭不測的罪魁禍首——曾經的紙醉金迷,曾經的荒唐任性,頓時成為社會攻擊的靶心。

對此,小曼不辯白,不解釋;她從此不著艷服,不宴賓客,不涉娛樂場所;閉門思過,潛心編輯《志摩全集》;卧室掛著徐志摩的大幅遺像,一年四季,供放鮮花;案頭壓著白居易的長恨詞:「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死難再次把張幼儀從幕後推到前台——

幼儀雖然和志摩離異,但她離婚未離家,仍然是志摩獨子的監護人,是昔日公婆的「義女」,兼且,她擁有一份獨立自主的尊嚴和善待眾生的大愛。志摩去後,幼儀一如既往地開拓事業,培養兒子,侍奉詩人父母,關懷包括小曼在內的所有志摩的親朋;她還請梁實秋出面,主編、出版了一套台灣版的《徐志摩全集》。

晚年,張幼儀告訴她的侄孫女,回顧既往,如果說曾經有恨,她恨的不是陸小曼,而是林徽因;原因不在於林拆散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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