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溫情瞬間 救命鼠藥

郭選

那一年,春天過去了,飢餓卻沒有過去,我還是個受管制的右派。

「你去找隊長借點兒糧食吧,再不吃頓飽飯,孩子們恐怕就撐不到麥收了。」妻子眼圈紅紅地說。

提起隊長,我就不寒而慄,他對我們這些專政對象從來沒有好臉色。妻子說:「你父親對他不是有恩嗎?他小時候討飯,大雪天餓昏在野地,要不是你父親把他背回來喂他一頓飯,現在還有他么?去吧,萬一他顧念舊情呢?」

看著兩個面黃肌瘦的孩子,我硬著頭皮去了。

隊長正和幾個人在商量事情。「啥事?」他斜了我一眼問。我結結巴巴地說明了來意。他一拍桌子吼道:「要糧食,沒有!老鼠藥有幾包,你吃不吃?」我氣得渾身顫抖,扭身走到門口,他又一聲怒吼:「站住!」我只得站好。

他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手裡拿著兩包東西回來了,粗暴地把東西往我懷裡一塞,厲聲道:「小包,老鼠藥!大包,藥餌!老許,把任務給他交代一下!」

副隊長老許交代道:「上級號召要打一場消滅四害的鬥爭,明天要交勝利果實,全公社要進行評比。因此,我們決定派你今晚到農場倉庫去下老鼠藥。這是對你的一次考驗,表現好了,可以給你幾斤高粱面。」

所謂的農場倉庫,就是離村六七里遠的幾間土房,平時沒人住,到農忙時才臨時存放一時拉不走的穀物。

有個人說:「他回家要是把藥餌吃了怎麼辦?那可是一斤玉米呀!」隊長說:「他敢!」他向我揮揮拳頭:「你要是把藥餌吃了,就把毒藥也吃了,不然的話,哼!」

一想到明天有可能領幾斤高粱面,我忙退出來,匆匆往家走。妻子見我揣了點兒東西回來,很是高興,但一聽此中緣故,臉色又暗淡了。

我找了個石臼,決定把玉米粒搗碎了摻上藥,剛搗了幾下,一抬頭,看見四隻小眼睛,巴巴地望著石臼。我猶豫了一下,捏了一點兒碎末放到兩個孩子手裡,他們迫不及待地塞到嘴裡,貪婪地嚼著。

我剛搗完,老許急匆匆來叫我,說隊長讓我馬上到隊部學習最高指示。我向妻子交代一句,就跟他走了。等我回來時,已是兩小時後了,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玉米粥的濃香。「你……」我指著妻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妻子負罪般地說:「他們太可憐……我實在……」

兩個孩子已經睡了,在夢中還回味無窮地舔著嘴唇。隊長的吼聲又響在我耳邊:「你要是把藥餌吃了,就把毒藥也吃了!」

我倆誰也不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機械地站起身,打開那包鼠藥。包里的葯潔白細膩,簡直就像麵粉,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真不相信這是毒藥。我倒一些在碗里,然後沖些涼水。妻子臉色煞白地看著我。

噙著淚水,我一仰脖,猛灌幾口。奇怪,沒有嗆鼻的怪味,反倒有點兒久違的麵粉的香甜!我再仔細一嘗,真的是麵粉!驚喜之下,我把剩下的半碗遞給妻子,她咽下半口,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們喝完半碗麵湯,又犯難了,明天的滅鼠任務咋完成呢?妻子出主意說,你乾脆趁黑到倉庫去,用棍子打,反正那裡老鼠多,到天明,總能打死幾隻。我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倉庫,不禁大吃一驚,借著朦朧的月光,我看到遍地的死老鼠,有幾隻還在痛苦地掙扎著,顯然是吃了毒藥。

因為我滅鼠有功,第二天,隊里給了我20斤高粱面,靠著它,我們全家終於度過了那段饑荒。

意林札記

一個時代留下的心靈創傷,我們已無法治癒,唯一能做的就是微笑——微笑著面對,微笑著包容,並於微笑中尋找那些可以讓我們感動的瞬間。

將麵粉以毒藥的形式送出,人世間的溫情才得以偷偷傳遞。在這起伏跌宕之間,究竟隱去了多少不可言說的情緒?還望讀者自己去體會。(何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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