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點亮心燈 夏日裡最後一朵玫瑰

劉繼明

女高音在春天即將過去的時候,被一場致命的疾病擊倒。她整日卧病在床,回憶自己剛剛綻放的青春年華和藝術生命,猶如窗外天上幕上一閃即逝的流星,心裡充滿了憂傷。在那些日子,她不止一次地支撐著虛弱的身體走到鋼琴邊,但她的手指已經無力掀開琴蓋。只能任憑往昔的音樂在腦子裡發出空洞的迴響,然而又無可挽回地彌散、消失,徹底地歸於冥寂……

而小偷將在這個故事裡不可避免地出現,小偷的出現顯然帶有極大的偶然性。由於故事本身的邏輯,他拿著一束塑料玫瑰花,在一個細雨蒙蒙的黃昏敲開了一扇關閉多日的門。而在此之前,這個手拿玫瑰的小偷已經走遍了這座城市的大部分私人住宅區,並且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偷竊。他作案的主要會伎倆是當確信室內空無一人時,便毫不猶豫地撬門而入;而倘若門不幸被敲開,他便捧著那束玫瑰彬彬有禮地問:「請問您要花嗎?」

小偷敲開故事中的那扇門時,看到的是一雙美麗得令人心悸的瀕死者的眼睛。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小偷的經驗範圍。就在他還未來得及問:「請問您要花嗎?」的當兒,他手裡拿著的那束花已被輕輕地接過去了。「好香的玫瑰呀!」小偷聽見她湊近塑料花認真嗅嗅說。小偷一時有點惶惑。「是剛採到的嗎?」她捧著塑料花往裡走時又回眸一笑,「太謝謝了。」她再次把臉貼近塑料花,陶醉地閉上眼睛。待她睜開眼睛時,剛才還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的臉上奇蹟般顯出兩抹淡淡的紅暈。「您還站在門口乾嘛?請進來呀。」小偷覺得她的聲音像水晶一樣透明。他的腿僵立在門口,仍然有點不知所措。他想悄悄地溜走,但怎麼也邁不動步。「您喝點什麼?咖啡?還是茶?」他吭哧了半天,終於說:「我還是走吧。」但是茶已經端上來了,熱氣騰騰,散發著一縷茉莉花香。他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來。

小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顯得拘束不安。「您看這花放在哪兒好?」她捧著那束塑料花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好久沒人給我送花了。連花瓶也不知丟到哪去了,您看過我演的哪部歌劇?《杜蘭花公主》、《卡門》?還是《原野》?噢,那您是聽過我的音樂會了,」她總算找到了一個空罐頭瓶,「您看這花插在這裡面行嗎?我這兒空罐頭瓶有的是,可就是沒那麼多的花。」她又喘息似的笑了笑,「您從哪兒知道我喜歡玫瑰的?我可從來沒對人說起過。」她忽然偏過臉,孩子氣的把雙手合在胸前,「您猜猜看,我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麼?」

小偷搖了搖頭。

「彈鋼琴,」她輕輕地吐出三個字,「我好久沒摸過琴鍵了。」她朝他看了一眼。「您能幫我掀起琴蓋嗎?」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瞼,手指互相絞在一起,「您知道我現在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

小偷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幫她掀起了琴蓋,「您真好。」她坐在鋼琴旁喃喃地說。她的手指按在琴鍵上。琴聲蠶絲一樣從她的手指下滑出來。顯得綿軟無力。「您能聽得出來是哪一首曲子嗎?」她說,「我的手指柔弱得像棉絮,您沒法想像我15歲的時候就是靠這支曲子走進音樂學院的。《夏日裡最後一朵玫瑰》,您聽出來了嗎?可惜我不能唱了,大學時我唱它得過大獎。」她的手指在琴鍵上無力地垂下,「您在聽嗎?」

「我該走了」。小偷從沙發上站起身,語氣顯得很堅決地說。當他穿過客廳,快步向門口走去時,他聽見身後傳來一種異常的聲音,「您……還來嗎?」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這束花過不了幾天就枯萎了。要是每天都能聞到清新的玫瑰該多好。」她又把臉貼近那束放在罐頭瓶里的塑料玫瑰,自言自語地說。

三天以後,他又來了。懷裡抱著一大束芳香四溢的真正的玫瑰。喔!她吻著那妖艷的花朵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玫瑰。」她因興奮過度,呼吸有些困難起來。他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又將插上玫瑰的空罐頭瓶圍繞床的四周擺了一圈。她默默地看著他做完這些。「你知道嗎,我還以為您不會來了。」她說。

「我也是這麼想。」他說。

「可您還是來了。」她說,「您不知道我有多麼高興。可惜我不能給您唱歌了,您不會見怪吧?」

「怎麼會呢。」他說。

「我本來可以給您把那首《夏日裡最後一朵玫瑰》彈完,可我的手越來越不聽使喚了。」她說,「我大學時錄過一盤磁帶,這幾天我一直在找那盤磁帶,可總找不著。」她說,「您在看什麼呢?」

「我在看牆上那幅畫片。」

「您認出來是我了嗎?」

「我正這麼想來著。」

「那時候我剛剛成名,您看我笑得多甜。」

「你笑的時候像我一位同學,中學時我們一直同桌。」他目光有些陰鬱地看著牆上那幅畫片,「後來她出國了。」他問,「我可以抽煙嗎?」

從這以後,小偷每隔3天便送來一束芬芳襲人的玫瑰。它使房間里很長一段時間散發著奇異的花香。她久病不愈的臉一度煥發出淡淡的紅潤。她再次產生彈完那首《夏日裡最後一朵玫瑰》的念頭。但這種淡淡的紅潤並沒有維持多久。直到有一天她坐在鋼琴旁好整整一個下午,始終未聽見她所熟悉的敲門聲。而這時罐頭瓶里的玫瑰已明顯地枯萎下來。就在那天夜裡,她的臉變得比往常更加蒼白。……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小偷終於從拘留所里被放出來了。他鬍子拉茬,目光變得更加陰鬱,那天他跑遍了大半個城市,才在一個偏僻的花市上買到一束並不十分鮮艷的玫瑰。這大概是夏季里最後一朵玫瑰了,他想。

他又敲響了那扇門,他敲了半天,但開門的是一個陌生的老人。

老人瞥了一眼他手裡的玫瑰花,漠然地說:

「你找那位女歌唱家嗎?她兩個月以前死了。」

意林札記

一顆罪惡的心被征服的過程就是兩盞心燈被點亮的過程,點亮心燈的,是一束玫瑰花。而玫瑰花,起初承載了太多的罪惡——使這座城市大部分私人住宅區被盜。潔凈這雙罪惡之手的,是一雙美麗得讓人心悸的眼睛——那是一扇洞開的心靈之窗。

「那天他跑遍了大半個城市,才在一個偏僻的花市上買到一束並不十分鮮艷的玫瑰」,他徹底復甦,而她卻死了,死於沒有玫瑰相伴的日子。他們,在各自明亮心燈的引領下,向人間或是天堂逼近。(何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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