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與狼共舞 與狼共舞

唐俑

在進出拉薩的必經之路上,我攔下了一輛拉柴火的卡車。我此行的目的地是四川。

司機扎西是個強悍的藏族漢子。汽車平安無事地把險峻的念青唐古拉山拋在身後,進入相對平坦的羌塘草原反而出了麻煩。待我從夢中驚醒,汽車已經離開公路幾十米,被一塊面積不大的沼澤地緊緊地包住了。扎西沒解釋出事的原因。他去了公路,希望能碰到一輛過路的車。但這種希望很渺茫,因為這條路常常是一整天也碰不到一輛車。

太陽下山後氣溫驟然下降,估計有零下二三十攝氏度。我們爬上汽車,往下扔了足夠一個晚上用的柴火,不一會兒,熊熊燃燒的火焰就跳躍了起來。

扎西拿出奶茶和干羊肉,邀請我共享食物。我只喝了一點奶茶,起身離開火堆。扎西叫住了我:「你不要命啦?如果不想讓狼吃掉,就回來聽我唱歌。」

我驚訝於扎西歌聲的柔情,以及從柔情里分娩出來的蒼涼和無奈。我問扎西唱的是什麼歌。「在那雪域高原,有我美麗的姑娘……」扎西說,「還有……狼!」「還有狼?」「在你身後!」我一回頭,果然看到兩隻陰森森的小燈籠,那是狼的眼睛。我知道幾乎所有的野獸都怕火,狼也不例外,可是那隻狼卻不怕。我看到它的神情充滿了哀怨。這個細微的發現相當重要,它直接改變了我對狼的態度。

「你別動,待我把它解決了!」扎西這樣吩咐的時候,我看到他已經把尖刀對準了狼腹,準備投擲。

「等等!」我急忙阻止扎西,「它是一隻母狼!它肚裡有孩子。扎西師傅,難道您沒看出來嗎?」

「管它是公是母,反正是狼。不殺死它,它就要吃掉我們。它肯定餓極了!」

「不對!它如果愛吃掉我們,早就動手了,用不著等我們發現它。」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同情一隻狼。難道就因為它是一位準母親?我想,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我們同為孤獨行的緣故。孤獨是一種力量,它可以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至少消除了我的防範。這是一種無法按常理解釋的心理,姑且叫做同病相憐吧。

我相信那隻狼是孤獨的,否則它不會單獨出現。我又發現,那隻狼不僅是一個大腹便便且非常瘦弱的准母親,它還少了一條後腿,至少那條腿的腳掌不見了,這使它的腿看起來像一根彎曲的長了毛的棍子。

我試圖說服扎西將他的羊肉分一點給那隻狼。

扎西欲言又止。當扎西把火撥旺時,我卻發現狼不見了。扎西又唱了一些我聽不懂的歌,喝光了那瓶酒,搖搖欲墜地睡覺去了。後來,我抗不住疲倦,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不過我很快就醒了,是被一種低沉的哀嚎驚醒的。是它,那隻狼!這一回它再也不怕火了,因為它離火堆很近,近得伸手可觸。就在那時,我意外地發現它身上結滿了冰。

我想我終於明白了:那隻狼不僅需要食物,還需要溫暖。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我將扎西沒有吃完的羊腿拿在手裡,扔給了它。狼彷彿笑了一下,然後在離我一丈之地四肢伏地,抱著羊腿,啃了起來。我靜靜地看它吃肉。我很想知道它在想什麼。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是一種強烈的母愛,才使它放棄了堅守了多年的某種特性,被迫跟它的天敵接近……

我感到這是一個極富詩意的夜晚。多年以前的那隻狼,就這樣帶著詩意,走入了我記憶的永恆。

意林札記

狼是人們的天敵,因為它具有狼性,「不殺掉它們,它們就要吃掉我們。」這種非此即彼的選擇,在我們的思維里,似乎是一種必然。可是,川藏線上的這隻狼,卻沒有顯現出兇狠暴戾的本性。它像一隻被馴服的獵狗一樣,乖乖地坐在那裡,等待主人的施捨。也許是因為它太需要食物和溫暖了,也許是因為它是一位「准母親」。總之,它沒有露出野狼那樣兇狠的面目。

在建設和諧社會的今天,人和動物需要和平相處,你不殺掉它們,它們也便不會威脅人類。

經驗往往具有慣性,它使我們在毫無思考的情形下,就作出決斷,沒有結合此情此景的具體情況,這似乎給我們的思維方式帶來了一個善意的提示。(張偉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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