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最溫柔的那一刻 最溫柔的那一刻

(蘇)高爾基

有一次幸福離我如此之近,我幾乎抓住了它溫柔的手。

這是發生在散步的時候。一個炎熱的夏夜,一大群年輕人聚在伏爾加河畔捕鱘漁民那裡的牧場。大家坐在篝火旁,喝著漁民們煨的魚湯,飲著伏特加和啤酒,談論怎樣更快更好地把世界建設起來。後來,大家都感到身心疲倦了,便紛紛跑到已經刈割過的草地上歇息了。

我和一個姑娘離開了篝火,我覺得她聰明又伶俐。她有一雙漂亮的黑眼睛,她的談吐里總是流露出樸素純真的感情來。這個姑娘待一切人都十分溫和。

我們走得遠遠的,肩並著肩;在我們的腳下,草莖被踩折了,發出唰唰的聲響。天穹的透明酒杯向大地傾瀉出月亮清輝的醉人氣息。

「多美啊!像非洲的沙漠一樣,那草垛就是金字塔……」

接著她提議,像白天一樣,坐在乾草垛下,在濃濃的圓形陰影里,草螽嗚叫著,遠處有人悲涼地唱道:

「哎,為什麼你背叛我?」

我開始熱烈地為姑娘講述我所熟悉的生活,講述了我不能理解的生活。可是,她突然輕輕地叫了一聲,仰面倒了下去。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見到暈倒,剎那間我感到驚慌失措,想喊,想求援,但立刻想到我熟悉的小說中品德高尚的英雄,在這種場合下應該做些什麼。於是我就解開她的裙帶、短上衣和衣領絛子。

這時,我看到了她的胸脯,好像兩個小銀環,凝聚著明月的清輝,倒覆在她的心上。我貪婪地看著,腦子裡嗡的一下,如火燎一般,想去吻她。可是,我立即打消了這個願望,拚命地奔到河邊去取水,因為按照聖書上寫的,在類似的情況下,萬一出事地點沒有小溪,這是小說的聰明作者事先設置的,英雄總是跑去找水的。

我捧著盛滿水的帽子,像烈馬一樣,在草地上跳著跑了回來。這時,害病的姑娘已經倚著草垛站了起來,被我弄亂的衣服也都整理得井井有條了。

「不要。」——姑娘用手推開我的濕帽子,疲乏地說。

她離開我,朝篝火邊走去,那裡有兩個大學生和統計員依然悲吟著那支令人厭煩的歌兒:

「哎,為什麼你背叛我?」

「我沒有給您帶來痛苦吧?」

——姑娘的沉默使我困惑,我問道。

她簡短地答道:

「沒有。您——不是很敏捷,我,當然還要感謝您……」

我覺得,她不是真誠地感謝。

我不是經常見到她,可是,打這以後,我們的會面更少了。很快地她就從城裡完全消失了影蹤。大約過了四年,我才在船上遇到了她,

她住在伏爾加河畔的農村別墅里,啟程回城裡丈夫那兒去。她已經懷孕,穿得漂亮而且舒適。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條長長的金項鏈,衣服上別著一枚大胸針,好像佩著勳章一樣。她變得更美、更豐腴了,就像快活的喬治亞人在梯比利斯炎熱的廣場上出售高加索濃葡萄酒的皮囊。

「你看,」我們親切地交談,回憶往事,她說,「你看我已經嫁人了,可還是……」

夜來了,河面上倒映著霞光。船舷捲起小沫,呈紅裙篩狀的寬闊條紋,隱沒在北方蔚藍的天際。

「我已有兩個孩子,現在等著生第三個了。」——她用行家熱愛自己事業的驕傲口吻說道。

她的雙膝上放著一袋黃紙包的桔子。

「呃,要我告訴您嗎?」——她問道,黑眼睛裡漾出溫柔的笑意:「假如那時,在草垛那兒,您是知道的,您要是……勇敢一點……唔,吻我的話……那麼我就是您的妻子了……我難道不喜歡您嗎?真是怪人,急著去打水……唉,您!」

我告訴她,我的舉止是書上指示的,那時我認為,遵照聖書去做是神聖不可違反的,首先就得給昏迷的姑娘喝水,只有等她睜開眼睛,嘆道:「啊,我在哪兒?」這之後才可以吻她。

她微微笑了笑,然後沉思地說:

「我們的不幸正在這兒,我們依然想遵照聖書生活……生活——比書本更廣博,更充滿智慧。我的先生……生活完全不像書本……啊……」

她從紙袋裡拿出一隻澄黃的桔子,仔細地瞧了瞧,然後皺起眉頭,說:「惡棍,真摻了爛的……」

她用笨拙的手勢把桔子拋進水中,——我看到桔子打著旋,沉入紅色的波浪。

「那末,現在——怎麼呢?還是照聖書生活,啊?」

我沉默不語,凝望著岸邊染上落日火焰般色彩的沙灘,凝望著更遠處——空曠的金紅的草地。

翻倒的船隻橫七豎八地卧在沙灘上,像許多死魚的殭屍。在金黃的沙灘上躺著白柳憂鬱的陰影。遠方牧場上,乾草垛如同小丘似的聳立著。我想起了她的比擬:

「像非洲的沙漠一樣,那草垛就是金字塔……」

美麗的婦人剝去第二個桔子的皮,以長輩的口氣重複著,像是教訓我:

「是的,我要是您的妻子……」

「謝謝您,」我說:「謝謝」。

我感謝她——是真誠的。

意林札記

曾經最喜歡徐志摩的一句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但現在很多人的口頭禪是「溫柔一刀」,因為我們經常為「溫柔」所傷,隨時防範著「溫柔」背後的殺著。故事主人公面對無可抗拒的誘惑,沒有去拉溫柔的之手,從而避免了「溫柔一刀」。他說,他是在按聖書的指引。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沒有無緣無故的「溫柔」,當我們面對的時候,是不是也要想想「聖書」,想想遠去的傳統精神文化?(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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