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歸途 命中注定

沈慶平接到譚衛文的電話之前,其實已經試圖聯繫這個人很久。

照著他留下的卡片一遍遍撥打,卻始終無人接聽。

時間久了,他當初煞有介事的來訪,都有一點不真實,難道是自己思慮太多,導致南柯一夢,夢到貴人上門,要救自己於水火。

正當想放棄,準備去找更有效的方式轉圜時,譚衛文卻打過來。

沈慶平大喜過望,盡量剋制自己聲音里的興奮,卻發現對方似乎精神不濟般,死氣沉沉地開口:「沈先生。」

不等他說什麼,單刀直入:「你需要的錢,我會吩咐手下人明天和你接洽過賬,這單事情搞定之後,有機會我們再見面詳談。」

沈慶平一怔,油然而生的第一感覺,幾乎是恐懼大於喜悅,這個人到底什麼來頭,未卜先知,兼且不求就應,簡直是雷鋒和濟公兩人的結合體,但他還來不及多問一個字,譚衛文便說了再見。

他略加思索,擋不住心頭長長鬆了一口氣的欣慰,不管後面來的會是什麼,至少顧子維設下的這一關,他是已經過了——以幾乎是戲劇性的方式。

沈慶平當初和周致寒一起算命,關伯說他,無根之木,無水之萍,勞碌命,好在前世有修,這世五緣之中,雖父母兄弟絕無相親,但有財有庫,賺得到,留得住,命中有貴人,逢凶化吉。

一波又一波,都是這樣應驗的。沈慶平想著許久都沒見關伯,幾時也該請他來大陸消遣一下,聯絡聯絡感情了,一面想,便急忙便撥電話給周致寒,她早上從辦公室離開的時候,答應他很快回來,而且,以後都不走了——沒有那麼明白說出來,不過兩個人十幾年知根知底,他從她擁抱的力度和熱情里已經能夠得出穩妥的結論。

見鬼,是移動專門選擇關鍵時候全體信號站大罷工嗎,周致寒的電話不通。

沈慶平打了幾次,先還不以為意,在辦公室里忙著料理事情的手尾。

但是天色慢慢暗了,致寒沒有絲毫音訊回來,再怎麼打電話,都是秘書台那把甜美而毫無感情的女聲,說接不通。

他有點慌神,今時不同往日,她一去兩年,除了這個電話,其他東西一概免談,要是跟那時候一樣,人一走,號碼就換,他沈慶平不是又要去茫茫人海里撈針?

坐立不安到夜幕完全降臨,沈慶平完全忍耐不住了,跑步式奪門而出,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慌亂不已,之前譚衛文施以慷慨援手帶來的振奮情緒,不知不覺消失殆盡。

他驅車直到花園酒店,在門口又打了一輪電話,之後乾脆衝進大堂,在前台那裡幾乎是咆哮著要服務員查找周致寒住的房間。

電腦記錄顯示沒有這個人入住,沈慶平焦躁地向他們描述周致寒的樣子,長頭髮,身材很好的成熟女子,金色裙子,綠色腰帶。

真的有一個人想起來:「咿?那位女士好像是用一位姓顧的先生名字定的房間,我幫你查。」

果然查出來,顧子維定的房間,行政房,三天前入住的,沈慶平倒抽一口涼氣,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酒店樓上,找准房間號碼,飛身過去,伸手剛要拍門,顧子維從裡面把門來開,手臂上搭著外套,身後放著行李箱,是要出門退房的模樣。

兩人見到,各自大吃一驚,沈慶平沒來由的暴躁,上前就要揪顧子維:「致寒呢。」

顧子維一把擋開他,神情嚴峻,上下打量他一下,也有一絲驚訝:「致寒?」

隨即回覆冷漠:「沈先生,恭喜你死裡逃生,怎麼,一定要跟我討個說法嗎。」

他說話有頭無尾,但局中人一聽便知什麼意思,沈慶平頓時凜然,照說,譚衛文拔刀相助,應當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麼勢在必得逼債的主子,同時得到消息,一點掙扎的姿態都沒有,這就鳴金收兵了。

這麼大一件事,怎麼會如此虎頭蛇尾告終?

「你和譚先生,什麼關係?」

這一刻沈慶平忘記自己是上來尋找周致寒的,心頭疑惑,衝口而出。

顧子維嘴角露出一絲諷刺的微笑,倘若仔細去看他的眼神,或許也能從中看到一絲心比天高,而力有不逮的微茫悲哀。

「這個問題,你要去問周致寒。」

他對沈慶平搖搖頭,不可調和的怨恨和憤怒,都在他眉梢眼角顯露無疑,他喃喃一聲:「你何德何能。」說是對沈慶平而發,不如說是一種不甘的感嘆。

自顧自拖上行李箱走向電梯,顧子維走了兩步,轉過頭來:「沈先生,等城市建設規划到達你要的那一個階段,那些地價值連城,你的財富不可限量,我是再鬥不過你了,不過。」

他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來:「對小寒好一點。」

電梯門關上,沈慶平衝上去,卻也來不及按開門,他呆立不過數秒,拿出電話,正要撥給譚衛文,對方的電話,卻奇蹟般地就在這一刻閃爍在他的手機屏幕上,沈慶平接起來,迫不及待,連基本的禮數都顧不得:「致寒有沒有和你在一起。」

譚衛文在那邊,良久沒有說話,任他一疊聲地問問問,終於輕輕說:「你在辦公室等我。」

這是廣州的某一個金秋之夜,空氣乾燥得使人極為煩悶,每一棵種植在城市中的植物都表情獃滯,彷彿被夾在現在與未來之間的空間旅行者,等待著未知給自己帶來驚慌或驚喜。一切皆有可能,但一切也了無新意。

早就下班,全公司的人都走得乾乾淨淨了,沈慶平把自己辦公室所有燈打開,在白色茶几上他擺開茶盤,慢慢泡今天例行要喝的一巡茶,水開,提壺,拂袖之間,那隻養了三四年的紫砂貔貅茶寵跌落在地,摔成粉碎,他默默看著,沒有去撿拾,心中微弱卻難以斷絕的不祥預感和尚敲鐘一般,不緊不慢。

他聽到有人走進來,關了門,一直走到他身後,頓了一頓。

轉過來,在他對面坐下。

譚衛文。

兩人坐的,是和上次一模一樣的位子。

事隔不過數十小時,彼此在心目中的觀感,印象,定位,卻都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沈慶平端一杯茶給他,淡淡說:「勐海來的陳茶,說有二十年了,試試看。」

譚衛文唇角微微一動,手指握著茶杯,良久沒有送到嘴邊喝下,似乎在品味那陣裊繞的茶香,又似乎在觀賞陳茶特有的沉鬱之色。

或者他其實只是出神,在面前這個男人身上,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終於沒有喝,放下杯子,說:「致寒病了。」

沈慶平手指輕輕一抖,幾滴茶水潑到他白色上衣上,立刻暈出一個褐色的污跡。

「病毒性腦炎,來得很猛烈,現在在醫院重症監護室,我已經請了廣州最好的腦科醫生明天一早會診。」

「生命不會有危險,如果治療得好,反應會比以前慢一點,智商上有一點損害,不大好的話,可能會喪失一段時間的自理能力和某些記憶。」

「是相當棘手的病,要很長時間的護理和恢複。」

譚衛文一直說,沈慶平安靜地聽著,整個房間里只有前者的聲音,還有後者手裡握住的茶杯,在茶几上不斷叮叮噹噹碰觸,清脆而散亂,像一顆玻璃心在顫抖。

「過去兩年,致寒一直跟我在瀋陽……」

此時沈慶平突然插話:「我要見她。」

他額頭上青筋都爆了出來,這四個平平淡淡的字,簡直是四記鎚子,冰冷堅硬地敲出來,沈慶平把杯子放下,冷冷地望著譚衛文。

譚衛文沒有迴避他的凝視,但顯然刻意隱藏了自己的情緒,叫了他一聲:「沈先生。」

沈慶平挺直脊背,眉宇間流露出的,分明是痛苦,就像簡陋的戰地醫院裡,接受無麻醉手術的傷員,所必然會經受的那種痛苦。

雖然他接下來所問的,似乎與兩個人談論的事情完全不搭邊:「你有沒有孩子?」

譚衛文點點頭。「兩個。」

「一個家有了孩子,就真的是一個家了?我認識的人都這樣說。」

一個大男人會談起家和孩子,此情此景,完全算得上是離題萬里,譚衛文卻很有耐心地應對:「我也是這樣認為,有孩子,家庭的結構會很穩定,和兩個人全靠感情作為紐帶不一樣。」

沈慶平嘴角露出自嘲的笑,他用力拍了一下茶几:「我也是這樣認為!」

聲音高亢,似乎在熱烈贊成譚衛文的觀點。

隨後,那一點點情緒的火花卻猛然就熄滅殆盡,比雨季的山火還不成氣候。他微微昂起頭:「我也有一個孩子,女兒。」

「以前沒有的時候,挺想要的,覺得這輩子自己沒當過別人的兒女,噹噹父母也算一種彌補。」

「事實原來不是這樣。」

他皺了皺眉頭,活像一個運動員在準備起跑的時候,鄭重其事做最後熱身活動。

緊緊地看著譚衛文,沈慶平額頭上的青筋微微爆出,他幾乎一字一頓:「每次我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就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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