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歸途 十年塵夢

周致寒和譚衛文從白雲機場出來,無人迎接,打了一輛車,直接到花園酒店,窗外風景如斯單調如斯熟悉,兩年似乎沒有改變太多東西,最少空氣沉悶骯髒,懸浮顆粒物還是我行我素。

兩年沒有回來,呼吸到熟悉的南國氣息,周致寒心情百味雜陳,在車上久久沉默,望著外面飛馳變換的道路,動也不動。

入住,進了房間放下東西,已經是下午四點多,譚衛文在洗手間門口站一站,看周致寒洗臉補妝,說:「我出去一下,見兩個人。」

她有點詫異,抬眼看著鏡子里男人的身影,隨即點點頭:「哦,那一起吃晚飯嗎。」

譚衛文置若罔聞,開門出去前又停下來,問:「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周致寒更意外。瀋陽兩年,朝夕相處,除非是家庭或純朋友的聚會,生意上的事,譚衛文從不讓致寒拋頭露面,著著實實是養著,要不是早晚運動規律,飲食節制,致寒疑心自己早就變成了一個胖子。

但不等她答,譚衛文已經改口:「算了,你自己約朋友吃晚飯吧,我大概九點回來,拿好房卡,注意安全。」

這次沒有再停頓,走得很快,他要見的人,會不會是顧子維。

手裡的蜜粉刷猶猶豫豫在臉上掃來掃去,忽然放下,扭身進到房間,拿起電話來。

廣州是她的舊地,知交好友,不計其數,這一去兩年,雖說諸事莫作,養性修身,但也不是前塵褪盡,那些分量重的人脈,周致寒定時定量補給養分,心裡一本賬目,半點不糊塗。

通訊錄翻了兩頁,該見的人從天河北排到體育西,但細細想來,急忙間就是一個不見,也絲毫沒有所謂。她握緊電話嘆口氣,那個在心裡滾來滾去的電話號碼,每個數字都幾乎要湧上喉嚨沖將出來,直接撲到手機鍵盤上。

最後找的,卻是任太太。兩年間音訊渺然,那邊一聽到她的聲音,居然立刻叫出來:「小寒?是不是你?」

周致寒帶笑:「姐姐,你怎麼一下子聽出我聲音的,我都好久沒打電話給你了。」

任太太確認她身份,大叫一聲由衷歡喜:「你在哪裡?過得好不好?哎,怎麼說聲不見就不見,老姐姐這裡招呼都不打一個?」

致寒不答她這連串問題,說:「姐姐,晚上有沒有空,我在廣州,一起吃飯好不好。」

任太太沒口子的答應下來,正商量哪裡見吃什麼,忽然聽到老任在旁邊說:「誰呀?激動成這樣。」

致寒急忙叫任太太:「姐姐,別和任哥說我回來了,啊。」

任太太當然明白她意思,格外嘆口氣,說:「別擔心,老任好久都沒跟老沈他們見面了,上半年查出來前列腺的毛病複發,控制住以後啊,他的主要任務就在家裡跟我當花王啦。」

這一來,就不說也說了,致寒啼笑皆非,而老任是何等聰明的人,膝蓋聽到,都猜出任太太在跟誰敘舊,他打了個哈哈,從旁邊溜走,一離開老婆視線,就給沈慶平打電話。

那位老兄正在開會,接起來說:「老任啊,我轉頭打給你吧,這裡有點事。」

老任不理他:「喂,致寒給你打電話沒有。」

沈慶平聽到這個名字,明顯楞了一下,然後就是推椅子起身,對旁邊人說抱歉,踢踢踏踏走出門外的聲音,接著才說:「你什麼意思?」

以他們兩個的交情犯不上拐彎抹角,老任直捅出來:「剛才應該是致寒給我家老太婆打電話,約晚上吃飯。她在廣州你不知道?」

沈慶平半天沒回過神來,待要細細問個一清二楚,會客室里談的又是急務,他躊躇半刻,對老任說:「你半小時後打給我,我把手裡事情處理一下。」

老任和他認識幾十年,怎麼聽不出他那一點強作鎮定的急切,說道:「不用啦,我就知道這麼多,她不打給你,就是沒有見你的意思,別多想了。」

啪把電話掛掉,把沈慶平氣得,這不是故意玩我嘛。掉頭進了會議室,坐下來和手下人再談事,猛然間周遭一切都似乎微微懸浮,入耳的言語特別嘈雜,背景卻又特別靜,一切都有一點點不真實。

他悶頭撐了十五分鐘,把面前的文件一下合上,截斷正在說話的人:「小陳,我們今天先到這裡,我轉頭再找你。」

手下人很意外:「沈先生,這是最後的合作條約,對方約了下周一最後簽字,我想逐條跟您釐清之後看有沒有問題,有問題的話,這兩天還來得及修改。」

沈慶平揮揮手阻止他:「我知道,我明天找你。」

不容分說,站起來就走,撇下會議室里兩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向來不動聲色的老闆,怎麼突然情緒這麼不穩定。

沈慶平回到辦公室,第一件事是關門,好像要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一般,定定神,打回電話給老任:「她們晚上到哪裡吃飯?」

老任一點都不驚訝,開口就來:「利苑。六點半,訂好房間了,不過不知道哪間,要我去問問嗎。」

沈慶平好像偷東西被拿了個現行,急忙說:「不用了,我就問一下。」

戀戀不捨拿著電話,想放又不甘心放,猶猶豫豫的,老任好耐心,陪他耗半天,才說:「你準備去嗎?去的話我就一起。」

沈慶平前思後想,腦子裡一片漿糊也似不明晰,許久嘆口氣,不答話,把電話掛了。

平時殺伐決斷的人,忽然間駱駝臨針眼一樣躊躇,他走下擺辦公桌的檯子,坐到大廳中央的沙發上,靜靜坐著。

這組沙發,是周致寒選的,白色,再精心護理也容易臟,好幾年過去,人人都勸他換一套,現在傢具設計日新月異,好十倍的出品找來也輕易。他置之一笑,繼續用下去,晚上沒有應酬也不想回家的時候,就坐在上面,開旁邊一盞暗燈,看著窗外月色燈光交替,浮浮沉沉,時間跟蝸牛身上的粘液一樣,心不甘情不願從地上拖曳過去,留下淺淡的痕路。

你問他彼時想了什麼,他其實什麼都沒有想。

坐到半夜,睏倦上來,下停車場去拿車,出門後,本能地就拐上華南快速幹線的方向,有好幾次,幾乎快要到碧桂園別墅區了,才醒悟過來,掉轉車頭,伴隨一聲咽在後頭的苦笑。

你問他彼時在想什麼,他其實什麼都沒有想。

晚上喝功夫茶,早上一大杯水,芹菜和苦瓜混合打成蔬菜汁冷飲,吃煎蛋和白粥早餐,黑色休閑西裝裡面配立領白色襯衣,戴鋼帶表,進電梯先按上關門鍵再按樓層。

周致寒留給他十年記憶,以及由這記憶累積而成的習慣。

始作俑者從生活里抽身遠引,造就的東西卻根深蒂固都留下來,點點滴滴都提醒他,有一些失去無法評估限量,忘記不能,傾訴不能,到最後獨自咀嚼久了,甚至懷疑那些痛苦到底是不是真的,唯一安撫自己的方法,是順其自然。

人生亦此,權當嘗試。

但猝然之間,跟他說。

那個夢縈魂牽的人在觸手可及之間。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沈慶平下意識地崩緊了脊背,內心深處怕的是萬一放鬆,說不定便伴隨一陣恍惚,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身在南柯。

利苑,六點半。不知道哪個房間怕什麼,就算咨客大義凜然不說,他不在乎一間間拍過去。

他的想像力和勇氣大概就支撐他到拍門為止,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近鄉情怯。四個字多貼切。

一眼眼看窗外天色,看錶,看牆壁上和辦公桌上的鐘。

一分鐘一分鐘過去。

好艱苦,時針跋涉到了六點。

沈慶平慢吞吞站起來,拿了東西,活動了一下筋骨。

要出門的一瞬間,忽然他的秘書安妮進來,說:「沈先生,有一位譚先生說他約了你。」

譚先生?

毫無印象自己跟人訂過這個時間的約會,也不大認識姓譚的人。

他吩咐安妮:「告訴他我不在,多半是搞錯了。」

緊接著就有一個人在門外不緊不慢地說:「沈先生,趕時間嗎。」

屋子裡兩個人雙雙往外望,只見門口站著一個穿藍色襯衣,黑色外套的中年男子,衣著容貌,都平平無奇,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站在那裡,氣峙雷停,不怒自威,眼睛往沈慶平上上下下一打量,後者不知道為什麼立刻覺得甚不自在,下意識抖擻起精神,問:「您有何貴幹?」

那中年男人不緊不慢踏進門,對安妮點點頭:「麻煩你。」

安妮莫名其妙,看老闆也沒有異議,只好轉身離開,但她很盡責,臨走前還加一句:「沈先生我暫時還不下班,你有事叫我。」

沈慶平應一聲,兩個男人面對面站著,總是怪怪的,只好延請對方坐下,又問多一次:「您有何貴幹?」

中年男子不答,四下看了看,轉回頭來對沈慶平笑笑:「我姓譚,譚衛文,我們若干年前見過一面,不過沈先生應該不記得了。」

沈慶平的確不記得了,這麼多年應酬生涯,大大小小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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