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歸途 有情皆孽

沈慶平旗下電子商務那一塊業務的出售計畫進行很順利,但到簽約付款最後關頭,對方談判代表突然提出建議,說將收購改為入股。

收購價不過就是三百萬,入股金額也是三百萬,卻只提出佔有子公司股份的六十左右。

對沈慶平來說,三百萬不多,尤其他投資的這一塊專註於網路數據分析,依託政府部門的訂單盈利,市場空間並不大。他當時同意做這個,初衷是做成一個客戶服務項目,增加自己在硬標競爭上的說服力。

沒有想過要依靠這個賺錢。

他手下人傳回對方的新計畫後,沈慶平感覺相當之迷惘,但他沒有太在意。

上次在威斯丁和對方談判代表見過一面,之後就放手給了相關的負責人去跟進,他第一在忙其他項目,第二在忙應付胡蔚和她那個媽。

胡媽媽來了一個禮拜,每天在家裡扮演克格勃的角色,觀察兩口子一切起居飲食,生活細節,儘管胡蔚時時刻刻小心在意,沈慶平也還算配合,薑是老的辣,難得有一天沈慶平回家吃飯,下了桌後在起居室喝茶的工夫,終於圖窮匕首見:「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胡蔚不出聲,眼睛轉過去看看沈慶平,沈慶平在沙發上坐著,看一份財經雜誌,根本好像沒聽到。

她只好小心地說:「媽,我們沒關係的,這樣和結婚也沒什麼區別。」

結果胡媽媽一下子就毛了:「沒區別?結婚才是兩口子,這叫什麼事兒,年輕人沒臉沒皮,叫同居,我們老輩子說,這是姦夫淫婦!」

她眉毛豎起,苦大仇深,兩眼發亮,咄咄逼人對著女兒撒氣:「沒關係沒關係,狗崽子都有了,名分都沒一個,賤得你!」

胡蔚聽到這個字從自己媽嘴巴里崩出來,嘩地一聲,眼淚就下來了,捂著臉往洗手間里去,接著就聽到嘩啦啦的水聲中,夾雜著她壓抑的哭泣。

三言兩語打跑了當馬前卒的女兒,胡媽媽把槍口轉向沈慶平,轉用懷柔戰術,好聲好氣問:「你倒說說,你是怎麼想的?我們養這麼大一閨女不容易,孩子都快兩歲了,是不是該有個交待?」

有理有據有節,沈慶平再安之若素,也不能不放下雜誌,表示贊同。他一點頭,胡媽媽氣勢明顯上去了:「那,什麼時候結婚。」

沈慶平搖頭。

胡媽媽大惑不解。又要給交待,又不結婚,莫非中間有第二條路可走?

沈慶平重新拿起他的財經雜誌,淡淡說:「除了結婚,什麼都可以。」

這句話一說出來,胡媽媽固然發昏十二章,站在洗手間門邊聽動靜的胡蔚,更是晴天一個霹靂。

這齣戲,不說再三排演過彼此角色,也算是早有預謀,要赤裸裸逼婚的話,胡蔚長期氣場不夠強硬,說已經說不出口,就算鼓起勇氣來說了,也是秋風過耳打蚊子,沈慶平作聾作啞的功底之深,她不是沒見識過。換胡媽媽上,挾資深主婦之威,於情於理都佔上風,沈慶平怎麼也該開金口吧——不敢說當機立斷得償所願,胡蔚猜想總能問出個期限來,不管三年五載,只要他說了個好字,國統區總有明朗見青天解放的時候。

不期然問出來這個結果。

那姿態決絕——要殺要剮隨便你,唯一你最想得到的,在我這裡斷絕供應,沒得商量。

胡媽媽為之氣結,天下父母心,想了大半個禮拜如何一戰功成,無論談判還是耍賴,務求達成最低戰略目標,怎麼估計到一腳踢到鐵板,淤血。她坐在那裡回過神來,一拍大腿站起來,衝進自己房間去了,沒過一會兒拖著行李箱出來,就要摔門而去。

胡蔚驚叫一聲,撲上去死活攔住,兩個女人摔摔打打,煞是熱鬧,沈慶平把手裡納篇文章讀完,站起身來打電話給許臻:「到鉑麗酒店開一個套房,然後來接一下胡太太。」胡媽媽聽到,那叫一個火上澆油,一把把女兒推開,氣沖衝要走,被胡蔚牢牢抱著,回身喊阿姨來幫忙,好不容易才把胡媽媽拖住,母女倆涕淚交流,倒像出了天大的傷心事一般。沈慶平看了一會兒,一言不發,上樓去了。

他在樓上聽得下面聲息漸悄,門鈴突然響了,模模糊糊幾輪對話,他的電話屏幕亮,接起來許臻說:「沈先生,胡小姐不讓胡太太走。」沈慶平說知道了,你回家吧。掛了電話,覺得好笑。這樣一唱一和,他身經百戰,怎麼看不出來是場精心排練好的戲。胡蔚想結婚,從剛開始在一起,到現在,矢志不渝,勇往直前。有時候他不知道女人從哪裡來的韌性,真是無因無果,卻有始有終。

在樓上書房坐著,沒有關門,客廳里女人的哭哭鬧鬧很快就偃旗息鼓,門鈴響,許臻的聲音傳來,然後門又關上。

沈慶平的電話屏幕亮了,他接起來,說,好的,沒事,你回家吧。

再過一陣子,胡蔚特有的輕快腳步在樓梯上噔噔噔,走進書房,掩門,站定在那裡。

他看看她,白皙的臉漲紅,胸膛一起一伏,明亮的大眼睛裡閃出毫不掩飾的怒火。

恍惚間是三年前初相識之刻,那個無法無天,不管不顧的任性女孩子,前程還有無限江山待馬蹄,不需要向任何人俯首。

這一瞬間他有多少憐惜,就有多少感慨。

兩者相加在一起,是對此情此景無可名狀的厭倦。

她鮮艷紅唇微微張開,隨時隨地,那裡會有許多飽含怨恨委屈的言語,跟子彈一樣射出來,殺敵一萬,自損捌千。

又是何必,又是何苦。

沈慶平坐在書桌的後面,叫她名字:「蔚蔚。」

胡蔚一怔,偏偏頭,似乎在確認這是不是在叫自己。

兩個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可以陌生到幾乎不記得聽過對方呼喚自己的聲音。

他說:「你記得,你當初是怎麼說的嗎。」

胡蔚猛然睜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中先是掠過一陣陰晴不定的疑惑,之後便雜入一絲慌亂,她沒有說話,之前站得直直的身體,微妙的有了一點瑟縮。

當初,當初是怎麼說的。

她常常也對沈慶平說這句話,當初你說要照顧我,當初你說會對我好,當初你說我美,當初許多事,老了江南垂柳,銹了閨閣簾鉤。

但有一件當初,她選擇忘記,絕口不提,甚至在內心深處,也當作從未發生,永藏泥土。

那天黃昏,沈慶平在音訊斷絕後許久,突然造訪她在美院的公寓。

夕陽滿天,她正在陽台上,看晚霞如焚,美不勝收。

發現沈慶平,她不知該歡喜,還是該憤怒,等待太久,到願望成真的一瞬間,失去慶祝的能力。

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倘若她胡蔚是落在水裡快要溺死的那個人,沈慶平到來的目的不是向她伸出救命的稻草,而是丟給她更多石頭,要她早早沉到底。

他問她,要多少錢才願意去把孩子打掉。

他說,他的女朋友已經跟了他十年,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分開。

他說他很抱歉,願意補償她的損失,只要她提出條件就可以。

那個時候,胎兒還在蒙昧期,醫學上的稱謂絕沒有寶寶貝貝那麼多人情味。

在極度的震驚和悲傷之後,她所唯一和最佳的選擇,都是如沈慶平所說,去把孩子打掉,拿一筆錢,繼續回去讀書,畢業,工作,談正常的戀愛,結婚。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還有若干年的少女驕矜身份可用,肆意揮霍自己志得意滿的青春,以及一筆數字不菲的私房。

但是她沒有。

如果世界上少幾個但是,大家的生活本來都可以順遂得多。

她推沈慶平出門,冷冷丟下一句話說她要考慮一下條件。

然後她打電話叫王靜宜過來,兩個年齡加起來只有四十來歲的女孩子抱頭痛哭。

擦乾眼淚,出身貧寒的靜宜比她更快接受現實,開始謀劃要提什麼條件,一百萬?兩百萬?一套房子再加一百萬?

沈慶平到底身家多少,要一百萬兩百萬到底算不算多,他是不是真的會答應得那麼爽快?

靜宜幫她東一榔頭西一棒,分析來分析去,沒有定論。

整個過程中,胡蔚一直獃獃坐著,摸著肚子里已經和母親微弱互動的孩子,一言不發。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數十天後她直接上寫字樓找到沈慶平,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上去,走過公司大辦公室時,所有人都望著她,還有她的肚子。

不但沒有癟下去,反而越見鼓脹。這數十天中,她人間蒸發,不知道躲到何處,任沈慶平如何聯繫,都是枉然。

她給沈慶平看從醫院拿回來的胎兒照片,小東西發育良好,狀態上佳,很給媽媽爭氣。

她的眼睛像要噴火一般看著他。

一字一頓說:「這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

沈慶平當時的樣子,好象瞬時間被霹靂劈了,看到自己肝腦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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