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歸途 舊事如塵

普魯斯特人生調查問卷里有一道題目,問受訪者,在世的人中誰是他最崇拜的對象。

周致寒的答案是,時間。

誠然時間並不是人。

但如果萬物是由上帝所創造,那麼一個概念和一個人之間,是不是也共同擁有生命意義的平等。

這唯一立於不敗之地的君王,比上帝本身還要偉大。

因它告訴神靈,第七天都去休息。

在瀋陽呆到第二年,周致寒迎來自己三十八歲的生日。舊事如灰塵一簇,只要你忽略它,它就可以不存在。

譚衛文似乎沒有為她設計特別節目慶祝,白天在外工作,中午如常打電話回來和她閑談兩句。

說自己完全沒有期待,那是假的,放下電話,致寒微微覺得惆悵,忍不住去想從前——沈慶平提前兩個月,已經在想要給她買什麼禮物。

待到三點鐘左右,她自己開車出門,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寶馬三,漫無目的轉了一圈,轉到了譚衛文寫字樓的附近,看看時間已經快到下班時候,她心血來潮,停了車,走上譚衛文的辦公室,想親自接他回去。

這棟寫字樓地處瀋陽商務區邊緣,外表並不起眼,但內部設計卻頗大氣,譚衛文的辦公室佔用整兩層,從公司名字看不出做的到底是什麼業務。

周致寒只來過一次,憑記憶到了前台,卻被告知沒有預約不能隨便會見譚先生,她面對對方推過來的預約單啼笑皆非,看看時間差不多,索性坐到前台大堂的沙發上,拿一本待客的雜誌細看,那位接待員看她氣派不凡,也頗客氣,倒了水給她喝,好心提醒:「這位小姐,譚老闆從來不見生客,你要是真的有事,還是想辦法預約一下吧。」

看她擺出對忠告表示感謝,但毫不動搖繼續等的姿態,又為她著想:「或者,我幫你傳達一聲。」

周致寒還是搖頭,埋頭在那本雜誌里,翻了兩頁,有兩個男人從裡面辦公室走出來,一個人正在低聲說:「他有沒有興趣。」

另一人很簡短地回答:「應當沒有問題,他吃得下,廣州那邊……」

說到這兩個字,已經從周致寒身前走過去,出了門口。

電梯很快就到,那兩個人消失不見。

從頭到尾都完全沒有發現,在他們身後的沙發上,周致寒機械地舉著那本雜誌,擋住自己的臉,面如金紙。

從她身前走過去的人,其中有一個,是顧子維。

顧子維在瀋陽,見譚衛文。

這個世界有沒有這麼小,有沒有這麼狹窄的。

一兩年前她從香港到上海,遇到譚衛文,夢幻泡影一般,換了電話,跟了來瀋陽,就此離開顧子維,再沒有任何一點聯繫。他過得如何,有沒有尋找過她,還是乾脆鬆了一口氣,到底做何感想,她都沒有打探的念頭。

大隱隱於市,她算很成功。

怎麼想得到,再一次見他,是在這裡。

正亦真亦幻,怔怔不已,譚衛文出來了,今天似乎比平常早一點下班,身後跟著他的司機,前台的小姑娘很好心,鼓起勇氣去幫周致寒爭取機會:「譚先生,有位小姐找你。」

周致寒強斂心神,裝出笑容,將雜誌放下,站起來,不知道該不該叫出平常在家叫的那一聲衛文。

看到她譚衛文頗驚訝,但隨即對前台點點頭:「是我太太,謝謝你。」

丟下嚇了一大跳的小姑娘,過來和她一起走出去:「有事找我?怎麼不打電話。」

聲音淡淡的,如常,但周致寒總疑心他是不是生氣,故意輕描淡寫,卻也要解釋:「我到旁邊逛逛。想著來接你下班。」

他似乎聽得出那一絲隱藏的惶恐,伸手牽住致寒,微笑:「哦,那你開車吧。」

到了家,周致寒從車後箱拿出自己買的菜,讓阿姨放假,親手下廚房,做了幾道潮州風味的小菜端出來,譚衛文倒吃了一驚。

「不知道你會做菜的。」

致寒笑,伺候他換了家常衣服,坐下來喝喝茶清腸胃,這個喝茶的習慣,是周致寒帶給他的,然後就變做生活的一部分,連辦公室里也放茶案茶具,同樣是周致寒去選木定工,監督施造。

他吃飯不挑剔,有什麼吃什麼,但也絕不亂吃,碗底乾乾淨淨,不留半點飯粒,每頓八分飽。

十一點半睡,早上一定六點起床,喝大杯水,上洗手間,一個小時太極,一個小時靜坐讀書。

周致寒每天陪他起居,他打太極,她做瑜伽,他讀資治通鑒,她讀蘇格蘭女王傳。

有時候笑他,養生有道,一定活到一百二十歲。

譚衛文一點不像開玩笑,淡淡說:「本來計畫是這樣,有你之後就損失很大了。」

吃飯的時候周致寒閑閑問:「今天過得怎麼樣?」

他簡單對答:「正常。」

「好像下班比平常早一點,今天沒約人見嗎?」

下午四點後,是譚衛文的見客時間。大小人物,什麼來頭,不是不得已,他都在下午三點後見,談到六點,送客,走人,回家吃飯。最多有需要,晚上再出來。

他說這是有小孩子之後養成的習慣,再忙,要和兩個兒子一起吃晚飯,聽聽小子們今天在學校里惹了什麼麻煩,學了多少東西,是不是有心事。

譚衛文有他自己一套教育孩子的說辭,比如說男孩子的成長環境里父親不可缺席,否則長大很容易流於軟弱,太少雄性氣息。

他離婚十數年,仍然堅持家人一起同住,也是為了管孩子,也是為了管自己,去擔負應有的責任。從喬樵來看,他的付出算是得到了很好的回報。

那麼,你為什麼離婚呢。

周致寒沒有問過。

覺得不關自己事。

此時說起,看她一眼:「有的,談一個地產的項目。」

繼續吃,沒有說要和她分享更多資訊的意思。

就算你是奧普拉,估計也套不出更多話。周致寒沒奈何,拿筷子頭點點他:「你記得我今天生日沒。」

男人吃東西吃出另一波驚訝,但不是因為自己沒記得女朋友生日。

他嘖嘖稱奇:「好吃,比瀋陽那些潮州酒家都做得好,跟誰學的。」

致寒一筆帶過去:「我在廣州有一些做餐飲的朋友,隨便學一學就有了。」

撒嬌地瞪他一眼:「記不記得嘛。」

譚衛文點頭:「記得。」

致寒心花怒放:「那,你晚上陪我去看電影。」

男人頓時一臉苦相:「看什麼電影……」

他不喜歡看電影,不喜歡看電視,平常只看書,還有一副煞有介事的眼鏡,偶爾拿出來戴一戴,戴上後表情異常慈祥。

事實上他這輩子,只陪兩個兒子去看過動畫片電影,喬樵和弟弟兩個看,老爸歪在一邊,打瞌睡,從頭到尾沒有一分鐘是清醒的。

上一次周致寒要求去看電影的時候,他大義凜然地說:「要錢要命隨便你,看電影不行。」

理由是電影院睡覺太吵,而且姿勢不對,回來腰酸背痛。

但是誰要你老人家去電影院睡覺啊。

致寒曉得他固執,嘟嘟嘴,妥協了:「那我自己去好了。」

譚衛文埋頭吃,應了一句:「明天白天。」

還有:「叫司機送你去。」

周致寒無可奈何:「我三十幾歲了好不好。」

他面無表情:「安全第一。」

吃完飯在書房坐下,他證明了自己的確沒有忘記周致寒的生日。

他送了一套房子給她。

尚東宏御,一百三十平方米的電梯公寓,價值兩百萬左右,價錢還在漲。

全額付過了,合同和產權資料還沒有簽,等周致寒自己去。

她把那個大資料夾里的文件翻來翻去,百思不得其解。

「珠江新城的房子?」

瀋陽沒有珠江新城,只有鐵西新城。

珠江新城在廣州。

致寒望著譚衛文,等他一個解釋。男人從眼鏡底下看了看她,伸手摸摸她的臉,說:「生日快樂。」

致寒把資料夾放回桌上,嘆口氣:「你趕我走么。」

譚衛文把手裡的書合上,也嘆口氣:「女人真的很難伺候。」

再把書拿起來看,輕描淡寫說:「我將來會老的,老了就退休了沒什麼事,要是你願意回廣州去,不用再買房子了。」

致寒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握拳打他一下:「誰說我要回去。」

他聳聳肩:「那租出去也好,是你的了,隨便你。」

說完這一句他就緊緊閉上嘴,全心全意看資治通鑒,那意思好像就算人家拿起子撬,他也不會繼續這種沒有意義的談話。

良久,他說:「過幾天,我要去一下廣州辦事,你也一起去把房子手續辦了吧。」

去廣州辦事?是不是和顧子維今天來訪有關的事?

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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