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殘局 順水推舟

一年半後。

沈慶平照例在外吃完晚飯回到家,意外的發現客廳里坐著一個中年女子,正和胡蔚說話。

他很快反應過來這是胡蔚的媽媽,第一看過照片,第二兩個女人臉相實在相似,胡蔚畢竟年輕,當然要秀氣些,但大眼睛鵝蛋臉,關鍵部位一模一樣,最大的區別在於眉毛,媽媽斜斜地飛上去,皺眉看人時殺氣很重,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主子。

胡蔚跳起來迎接他,穿家常絲綢睡衣,生完孩子後的脂肪還沒有完全下去,體態還相當豐腴,顯得比她實際的年齡要成熟得多,她笑容柔媚,比平常還多三分殷勤,說:「你回來啦?我媽媽來了哦。」

慶平看她一眼,點點頭,說:「路上辛苦了吧,你們先聊著。」

轉身要上樓上書房,胡蔚趕過來一步,將他手臂輕輕拉住,微微抬臉,露出祈求神色,聲音還刻意撒嬌:「不忙洗澡嘛,來見見媽媽,你還沒見過。」

沈慶平站了一下,沒有堅持,放了手裡東西走到客廳坐下,說:「幾時到的。」

胡蔚的父母,他的確都沒見過,胡蔚懷孕一直到生,都不敢跟父母透露絲毫真相,生完之後家裡終於起了疑心,紙包不住火,只好一五一十招供,胡媽媽氣得在電話里大罵沈慶平,罵得聲嘶力竭,沈慶平當時在外應酬,隻言片語沒有聽到,是胡蔚死死抓著電話掉眼淚,母女倆最後相隔千里,哭成一團。

胡媽媽哭歸哭,畢竟余怒未消,自此和胡蔚母女間都有了隔閡,過年預先叮囑不要回家,免得四鄰嘲笑,有時候通電話說起家長里短,突然就要生氣,將沈慶平拿來狠狠數落一通。

再怎麼說怎麼罵,時間慢慢過去,當初的盛怒漸漸平息,骨肉連心,一天比一天更挂念,胡蔚察覺老娘口風沒那麼緊,試探性的發出來訪邀請,果然胡媽媽就一口答應下來。

從機場接到,第一個問題就是:「這車他買給你的?」

胡蔚笑,幫媽媽把帶來的大包小包堆在尾箱,說:「當然啦,難道我自己會跑去買一個三十萬的車開開啊。」

接著又問:「你女兒呢。」

胡蔚幫她開門上車,自己轉去司機座,一邊說:「今天阿姨帶去早教中心上課了,一歲多,會叫媽媽了呢。」

胡媽媽聽到媽媽這兩個字,沉默了一下,忍不住嘆氣:「你才多大,當人家媽。」

這個話題一開始,今天就沒完沒了了,胡蔚趕緊截住:「媽,你想吃什麼,廣州好吃的多,我帶你去。」

女兒那點小心思胡媽媽有什麼不明白,搖搖頭罷了,扯些有的沒的,胡蔚知道等一下沈慶平和老娘初見,才是此行最大考驗,因此有意識做足鋪墊工作,一路將沈慶平掛在嘴邊,如何成熟穩重,如何事業有成,如何見多識廣,巴拉巴拉巴拉。

誰知胡媽媽大風大浪見過的,把這些都看作天上的浮雲,聽了半天,開口就問:「他一般幾點回家?」

胡蔚窘了一下,隨即說:「他生意上事情很多,不一定的,有時候早點,有時候晚點咯。」

胡媽媽鼻子里哼一聲,說:「是吧,男人有老婆有孩子的,就該以家庭為重吧。」

胡蔚陪著笑:「他挺好的。」

胡媽媽白她一眼,聽不得女兒跟中了邪一樣,拚老命都要護著自己男人,做父母的,說到底是憤憤不平,養了二十年,金嬌玉貴,含著怕化,捧著怕摔,多說一句重話,都怕那重話在女兒小心肝上留印子,送出來讀書,沒三年,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哦喝,嫁了一個四十幾歲的老男人,和自己一輩兒的——這叫什麼事!

她一想到這裡,轉頭瞪著女兒:「你們倆,去扯證了沒。」

胡蔚腦門上汗都出來了:「媽,都說了我還沒畢業呢,等我畢業再說吧。」

這個借口用了不少日子了,孩子一出世,生米熟飯,大松樹獨木舟,再不認命也沒轍,兩老在東北一合計,退一步海闊天空,那二位就結婚吧。

沈慶平聽完胡蔚轉述的要求,淡淡說:「等你讀完書吧,還沒畢業呢,不著急。」

胡蔚聽完心裡不好過,可也不能不承認這是個好理由,原樣轉用,倒也堵住了爸媽的口。

胡媽媽明察秋毫,只是懶得和她計較,點了一句:「結婚拿戶口,誰叫你拿畢業證了,有政策說只准拿了學士學位的人才准結婚么。」

三個人現在坐在客廳里,沈慶平話不多,問候過胡媽媽一路行程後就沉默不語,在一邊看電視,偶爾電話進來,他接起來簡單的說兩句,都是工作上的事,坐了二十分鐘,起身說:「失陪。」

胡媽媽臉色一沉,不理他已經站起來,開口問:「你平常都回這麼晚的么。」

沈慶平摸摸鼻子,他一早知道胡蔚家境甚好,看這位胡女士也知端倪,保養到位,衣著得體,當真是徐娘風韻,不減當年,年紀說不定比自己還小一點點,平常在外遇到這樣的女人,大家客客氣氣之餘,要是熟了,說不定還要開兩句不葷不素的玩笑,現在當場給她審起來,總覺得有點啼笑皆非。

他涵養甚好,聲色不動,點點頭說:「今天工作比較多。」

胡媽媽沒有就此放過他的意思:「工作做不完的,你這麼大年紀才有個孩子,應該早一點回家儘儘爸爸的義務啦,蔚蔚那麼年輕,應該多一點自己的時間去繼續讀書。」

沈慶平看了看胡蔚,她滿臉漲得通紅,身子從另一邊的沙發上俯過來,按著媽媽的膝蓋,正張口想為他辯解,樣子比他還尷尬。

不由得嘆口氣,微笑著說:「你說的對,我一直都很支持她繼續讀書。」

向兩位女士點點頭,他抽身走了,上樓將書房門關上,一直到深夜,沒有再露面,中途阿姨帶小孩子從早教中心回來,客廳里一群女人圍著小寶寶玩得沸反盈天,他都沒有出門一步,胡媽媽乘阿姨帶孩子去洗澡,沉下臉來問:「他什麼意思?」

胡蔚打圓場打得頭疼腦熱,終於開始後悔不該請這位老佛爺蒞臨指導工作,說:「他今天事情比較多,平常也在客廳和我們一起的。」

胡媽媽聽的出來她口氣很虛,心下不忍再追問下去,走走看看,又有新發現:「你們分床?」

胡蔚笑得越來越勉強:「媽,我要帶孩子,他要工作,當然分床。」

胡媽媽欲言又止,望著女兒素麵朝天,一副黃臉婆的樣子,幾乎悲從中來:「你呀,你呀。」

母女間這些動靜,沈慶平無需親歷,揣想便知,他畢竟幾十歲人,沒吃過和丈母娘打交道這盤豬肉,多少還是見過豬們在大道上馳騁的雄姿。

好幾次他從書桌前站起來,想恪行禮貌之道,到樓下陪一陪客人,腦子裡轉了一百下,腳還是釘在那裡,一動不動。

小孩子生出來之後,他如前承諾的,把富力這個複式小套房買了下來,產權證上寫的是胡蔚的名字,碧桂園的別墅還在,阿姨打理著,但都住在這裡,反正,不過是睡一覺——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正正經經在這裡吃過飯,做過其他。

一切順其自然,順理成章,順水漂流,順應天意。

他生平第一次感覺老之將至,就在自己放棄尋找與等待之時。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有一天他酒醉,依稀接到一個電話,周致寒在電話里如常一樣說話,要他買一個百達翡麗給她嗎。他忘記自己是答應了,還是沒有答應,不過按照他對周致寒慣來的寵溺態度,不應該有不答應的。

之後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麼別的事,他喝太多,完全不記得。

第二天早上醒來在胡蔚的床上,起身洗澡,出門後一點點想昨天晚上的事,總有許多片段模糊不清,難以重現,拿出手機來看,不見任何有提示作用的信息。

他到移動營業廳,把手機通話清單打出來,那個號碼竟然晚一點還撥過電話給他,記憶里卻絲毫印象也不存在。再試多幾次,永遠的無人接聽。

沒有痕迹證明他聽到周致寒的聲音不是黃粱一夢,不是幻覺,不是相思成疾,他因為這四個字,大大嘲笑自己。

那麼,不必再尋找,或再等待,抓住一根稻草,想從大西洋游到太平洋。

好日子已經過去,現世報就在眼前。

他必須認命。

呆在書房裡,看書到十一點半,沈慶平心下釋然,大家該睡了,又一天混過去了。

確定客廳里聲息已悄,他輕輕下樓,先到嬰兒房,保姆還沒睡,看到他進來想起身,他搖搖手,看小孩兒已經在搖籃里睡熟了,皮膚粉雕玉琢一般,睫毛長長的,是胡蔚的遺傳,臉龐則和他一模一樣,不用做基因檢測也知道是誰下的種,小寶寶在夢裡正帶著微微笑意,不知見到什麼好東西。沈慶平靜靜看了一陣,伸出手指在女兒臉上輕輕貼了一下,走了出去。這是他一天之中,固定和女兒相處的時刻之一,還有就在清早,他七點多出門工作之前,小孩子已經起身吃東西嬉戲,看到他會露出羞澀的笑容,像知道這個人和自己很親近——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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