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殘局 愛無常

周致寒在酒店房間里躺著,明明說等譚衛文叫她下去見小樵,偏生酒後催人濃睡,手枕著臉,迷迷糊糊就盹起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開始渾然無緒,驀然間無來由就被驚動,睜眼卻醒不來,竟是魘住了,四周幽暗,一縷縷鬼影游移,又分明聽得一側電話有響動,屏幕上閃著沈慶平的號碼,長一聲短一聲在耳邊急切,只是要去接去掛,都絲毫動彈不得,周致寒拚命掙扎,張口呼喊,聲音只在肚子里,手腳就像不是自己的,兀自沒生氣地癱軟著,耗了一輩子那麼長都困在這裡,她又急又怒,咬緊牙關,狠命往旁邊一翻。

嘩啦一聲,被人拉出一口井那樣,眼前光明大作,周致寒一骨碌爬起來,滿頭冷汗,一顆心跳得要從咽喉里蹦出來了,她大口大口喘氣,四顧一周,安安穩穩的房間,一切如常。

稍作鎮定,她急不可待拿過手機,天下太平,沈慶平的來電不過是夢魘中臆想,跟周致寒說她把挂念藏在皮與骨之下,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那麼沈慶平呢,倘若他也挂念她,怎麼會打過那幾個電話就善罷。

無論發生什麼事,要是沈慶平會不認得她的聲音,周致寒寧死也不會相信。

她起身洗了一把臉,酒意半已褪去,加上受了剛才一驚,氣色慘淡,望之黯然,致寒對自己嘲弄地笑一笑,心說這樣怎麼行,這怎麼可以是你。

拿過綠色隔離霜,揉合一點點搪瓷粉底,在手心勻凈,交掌以體溫加一加熱,從臉中央往兩邊暈開,她肌膚底子好,這樣稍拾掇,加一層蜜粉,用手指掃一點點胭脂,自然而然容光調和起來。

有人心煩意亂時狂呼亂叫,有人裸體跪地冰天雪地藝術創造,有人自毀,有人行兇。

周致寒很斯文,只不過給自己化化妝而已。

從前在廣州中山大學MBA班認識讀心理學出身的師兄,說她,這是自我認知有問題的表現。

她很爽快地認,回一句,找到輔助調節的工具也算幸運,何況買粉餅比買房子容易——有些自我認知有問題的人,會通過擁有大量不動產來平衡自己。

那人一聽知道是會家子,就此打住,只多說一句話:「醫人者不自醫。」

醫人者不自醫,多少至理名言,在這六個字前無功而返。

周致寒拿起眼線筆,按自己的習慣,最後在眼妝上做highlight,一面描,一面噔地想起上一次夢魘,多少年前的事,也是無端端午覺就睡迷,醒來沒過多久,家裡接到電話,說八十高齡的祖父過世,死因是突發性的心肌梗塞。

她一念到此,立時三刻臉色大變,搶出洗手間,拿起電話,什麼也管不了,急忙撥沈慶平電話。

那邊有人接起,她急急忙忙叫:「慶平。」

結果不是沈慶平,是個女孩子清脆嬌柔兼具的聲音,帶著自然而然的警惕與敵意,說:「誰啊?這麼晚還打電話。」

致寒當下只疑心自己打錯,或聽錯,下意識問:「他呢。」說完已經大悔,怎會蠢到反轉刀子交予對方,再迎上自己片甲不留的脊背。

因此接下所接到的穿心箭或斷腸散,再傷人至深,都不出她意外,那女子沉默頃刻後帶嫌惡氣韻,說:「我老公在一邊,說請你不要半夜騷擾我們夫妻正常生活哦。」

致寒苦笑一聲,說:「不好意思。」

轉頭放下電話,拿了房卡,徑自出門。

她在大堂咖啡座見到譚衛文獨自坐著,面前桌子上有三杯飲品,喬樵背的包還在沙發上,致寒走過去,譚衛文看到,站起來迎她:「怎麼沒有睡一下。」

她微微笑,一面笑一面覺得精疲力盡,這男女間見慣經過的斗場,如今似乎不是她的天下,說:「你要我等你電話啊。」

他拉她的手,小心翼翼到自己隔壁的座位上,一面解釋:「我看你上去的樣子,靠在電梯上都要睡著,因此特意不要太快就吵你。」

摸一摸致寒的額頭,很柔和:「舒服一點了嗎。」

致寒點點頭,喝他面前那杯檸檬水,說:「小喬呢。」

他看看門外:「出去送女朋友了,一會兒就回來。」

「怎麼樣,喜歡那個女孩子嗎。」

譚衛文很直接:「不喜歡。」皺皺眉。

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樣一個經歷,怎麼樣一個身份,怎麼樣一個人生在過著。

喜歡和不喜歡之間,不必考慮是否需要妥協,霸道得自由自在。

聲色不怎麼動,動了可也不需要解釋原因。

致寒再喝一口水,覺得自己壓不住那種百感交集的心跳,勉強問:「怎麼呢。」

男人示意服務員再來一杯熱水,跟著說:「一定要理由嗎。」

他轉頭看她,眼神專註,這麼大年紀的人,瞳仁黑白分明,深不可測。

用他很特別的那種風格說情話:「像我喜歡你,也沒有什麼理由。」

致寒微微吃一驚,隨即把那點不自在壓下去,不置可否笑一笑,趁服務員來避過這話題:「給我一壺熱柚子茶好嗎。」

但譚衛文似乎毫不在乎她這樣明顯的迴避,服務員一走,便說:「我後天要回瀋陽,你跟我回去嗎?」

周致寒這才真正被嚇住,霍然身體坐起來,轉念一想,也許人家不過客氣,也許人家不過新鮮,於情於理,邀她換地聚多兩日而已,正尋思怎麼推辭,譚衛文似乎已經看透她腦子裡飛轉的揣測,立刻說:「我不是邀你去玩幾天,我是問你願不願意以後跟我住在瀋陽。」

換了是別人,周致寒大概已經說:「你一定瘋了。」

兩人加起來年齡該八十有多,認識不過三天整。

相逢萍水間,鴛鴦露水裡,好吧,大家相互理解這點小小的彼此需要,無論如何,君未娶我未嫁。

但是,以後都和你住在瀋陽?

周致寒不知道自己這算是什麼,轉運嗎?柳暗花明嗎,行到水窮,坐看雲起嗎?還是一路往深淵裡滑,救都救不回來,生平第一次,她全盤失去控制力,瞠目結舌看著譚衛文。

然後冒出一句:「你,在跟我求婚嗎?」

這時候小喬從酒店門外走進來,樣子不是很高興,兩隻手扎在褲袋裡,走得無精打採的。譚衛文看了兒子一眼,轉頭輕輕說:「需要現在就告訴小喬嗎。」

周致寒頭髮都要豎起來,驚叫一聲,拚命搖手:「不不不不不,別開玩笑。」

譚衛文靜靜說:「我從來不在正事上開玩笑。」

他話音剛落,小喬已經走過來,落座,對周致寒擺擺手,臉色落落寡歡。

譚衛文喝自己的茶,好整以暇,並不開口說什麼,倒是周致寒不喜歡這樣相對無言的氣氛,主動問:「小珊有事么?」

喬樵勉強點點頭:「嗯,她說美國回來幾個朋友,要去見一下。」

譚衛文看兒子一眼,喬樵便有些著急:「她性格很開朗,愛交朋友的。」

自己也覺得沒什麼說服力,一邊說一邊低下去。

致寒打圓場:「多點朋友沒有錯,不過這麼晚出去會不會不安全。」

隨即一針見血:「你怎麼不去?」

喬樵在這兩個老人家面前無計可施,知道再遮掩也是徒然,嘆口氣:「她不讓我去。」

給自己一個台階下:「我陪陪爸爸好了。」

譚衛文此時招手買單,對兒子毫不留情面:「小喬,你成年了,對人對事,要有分辨,倘若分辨錯了,要有擔當,我不用你陪,回學校去吧。」

信用卡上籤完字,起身就走,周致寒承認他說得對,但女人心腸軟,看高大英武的喬樵那副坐立不安的樣子,於心不忍,拍拍他:「你爸為你好,哎,明天我要去復旦,記得請我吃食堂。」

喬樵揚揚眉毛,暫時拋開自己心事,露出可愛的笑容:「好啦。」

望望他爸爸走掉的方向,站起來說:「我走了。」

致寒點點頭,看他走了兩步,回頭說:「周姐,你會不會認為我這樣對待小珊,很沒有出息。」

只有二十歲的男孩子,出身清白,教養良好,被用心引導和保護著,因此暫時還高蹈於這個骯髒的社會之上,才問得出這樣充滿純真感性的問題。

致寒看著他光明磊落的臉,百感交集,良久才答:「是人都要有兩次機會,一次後悔,一次補償,你給過自己機會,將來不會後悔。」

喬樵想了想,對她點點頭:「謝謝你,明天見。」

大步流星地走了。

致寒走到電梯間,譚衛文在那裡等她,她對男人笑一笑:「你教兒子向來這麼硬氣的?」

他神情淡然:「我很了解小喬。」

「小時候在學校里和同學打架,他被打了,帶著傷回家,還會為同學開脫,說人家不小心撞到而已。」

「第二天他弟弟跑過去,照著打小喬的同學就是一板凳。」

致寒忍俊不禁:「小喬很包容,弟弟要暴躁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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