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浮生 成全

沈慶平早上醒來,在床上按下電動窗帘的按鈕,房間里豁然開朗,落地窗外的那棵龍眼樹長勢正好,綠意盎然,將初夏的陽光篩成溫柔的暗影,一道道撒到室內。

窗下有一張琥珀色的小橫幾,四下丟著厚厚的白色小方毯,好多塊,凌凌亂亂的,在暗藍色的大地毯上像星辰一般散布。同樣丟得亂的還有書,東一疊,西一摞。

這是周致寒最喜歡的一個角落,她偶爾比沈慶平起得早,或者睡得遲,就會在這個橫几旁邊坐下,靠著玻璃窗,看看書,發發獃,發現床上的男人有什麼響動,就抬起頭來,露出一個溫暖甜蜜的笑。

她的笑容在這棟房子里無處不在,她的味道自每一個抽屜,每一幅裝飾畫,每一寸牆壁,每一個瓶瓶罐罐中發散出來,她朝朝暮暮在這裡走動的身影,變成一個家之所以存在的最重要原因。

沈慶平獃獃望著窗外,在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一個人住在這裡,會是如何悲慘的一件事。

起身穿上睡衣,他看到橫几上有幾個桃子,是周致寒前兩天放的,她喜歡把生的水果隨便放在這裡,直到陽光把它們醞釀得可口。沈慶平抓起一個咬了口,清脆生澀,酸得他皺起眉頭。

走下樓去,保姆已經在花園裡澆水,聽到響動進來問她:「要不要吃早餐。」

他揮揮手,坐到客廳里去,打開電視。聲音調得很大。

房間里立刻充斥著沒心沒肺的呼喊和叫賣,偽裝著高潮迭起,不過是為了賣一件式樣土氣的上衣。

購物頻道。

沈慶平從來不看購物頻道,雖然他旗下的生意都有電視購物那一塊。

但是現在他看得津津有味。

早上八點四十七分。

周致寒昨天給他電話說,今天要回來和他談一談。

他不知道要談什麼。就算他知道,他也不願意去想。

他今天絕對沒有心情去上班,去開會,去做英明神武大丈夫狀照看他的王國。

要是購物頻道可以幫他殺死一點等待的時間,他會感激涕零。

不過半小時之後,他就覺得這個想法是錯誤的。

因為節目太難看了。

難看到連一個六神無主的人,都忍不住要分心去罵娘。

而且會罵得很大聲。

他重新上樓,換衣服,出門前保姆在樓下又問他:「周小姐今天回來嗎?她最近這麼忙,我想給她煲一點養身體的湯水補一下。」

這個保姆是湖南人,四十幾歲,身板極好,對周致寒很忠心,連她的生理周期都記得,例假前該吃點什麼,例假後又要補點什麼,統統放在心上。

吃這一問,沈慶平悶住了,好久才說:「我也不知道。」

走了兩步又說:「或者你給個電話問問她。」

保姆答應了一聲,轉頭去了廚房,忙東忙西半天,出來發現主人還站在門口,好像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忍不住問:「沈先生你需要什麼嗎?」

沈慶平慌慌張張地搖搖頭,一言不發開步走了,車子出去的時候開得很快。

保姆覺得主人家多少有點不大對勁,但怎麼想得到他站在那裡,是希望看到她馬上打電話給周致寒。

那樣,他就會知道,致寒晚上到底會不會在家。喝湯。

堂堂頂天立地一個大男人,有鯁在喉,吞不下,吐不出,無所適從,這種感覺,最為他所痛恨。但又能怎麼樣?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看誰佔據主動權。感情上還不是一樣道理。

看上去是他花心惹事,無法無天,辜負周致寒對他一片真心。

然而細細想起來,到底他要什麼。

難道是把相看兩慣的一池靜水打出滔天巨浪,那時候他才能有機會知道,周致寒有多愛他,或者,到底還愛不愛他。

思緒回到一個多月前,他下班後跑去天河北路上那家日本菜六綠,趕一個莫名其妙的飯局。

一起吃吃喝喝的人不少,大部分是來自香港或者新加坡物業專業管理公司的地產買手,在廣州開一個行業會議,粵語夾雜著大量英文的專業術語,漫天飛來飛去。

沈慶平認識的朋友是業主方,名下一處寫字樓大廈被來自美國的知名酒店管理集團看上,正在通過專業買手接洽價格。

兩人坐包間最裡面的桌子,吃吃刺身,喝喝清酒,也不去理會周遭的吵鬧,吃到一半,忽然有一個嗓子喊起來:「喂,顧老闆來了,趕緊騰個位子出來。」

立刻有好幾個人起身,將自己的位子讓出來,招呼服務員收拾,嘩啦騰出來一片,又在互相問:「他也來開會?沒見他做SPEAKER。」

聽的不以為然:「他如今的江湖地位,做什麼SPEAKER,來已經很給面子。」

個個都同意:「也是,等下要問問他,東華集團那個CASE怎麼拿下來的,真是匪夷所思。」

沈慶平聽了三兩句入耳,心裡納悶,就問朋友:「這個顧老闆什麼來頭?」

對方也不知道,不過該人的座右銘是問恥一時,不問恥一世,當即從榻榻米上爬起來,跑去自己認識的人那裡嘀咕一陣,又跑回來:「說是亞洲地產風投界的風雲人物,每年手裡抓大把錢在中國找項目,顧子維?咿,我混這行日子也不少了,怎麼沒有聽說過是何方神聖。」

沈慶平做實業,走的是官府路線,拿國家貸款,不和風險投資打交道,沒有需要,也沒有興趣,他來這裡,不過是自己下班沒事,混個飯吃,顧子維來頭再大,於他也扯不上關係。

如是想,吃完盤子里最後一塊鱒魚魚生,他和朋友說了聲,準備起身去機場,周致寒去出了兩天短差,今晚從北京回來,估計這會兒快到了。剛直身,包廂門一開,屋子裡就雞飛狗跳的上去招呼:「顧老闆你可來了。」「趕緊,坐坐坐,茶冷了靚女趕緊重新倒。」「顧老闆喝點清酒嗎?這裡的清酒從日本運過來的,還不錯。」

紛擾一片,堵住了門,沈慶平總不好學習摩西,分開人海,只好退回來,坐下向朋友聳聳肩:「隔行如隔山啊,瞧瞧這陣勢。」

話音未落,忽然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來,原先坐那的,被趕到一邊去了,服務員過來叮叮噹噹收拾,沈慶平轉頭,見那人身板高大,面目清朗,對他笑笑,說:「沈慶平沈先生。」

周圍的人兀自在獻殷勤,沈慶平因而知道他就是那個人未到,名先響的顧子維,何以一口可以叫出自己的名字,心下不由得納悶,答應了一聲,說:「不好意思,我記性差,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顧維並不立刻出聲,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眼神明亮,頗多來路不明的探尋,隱隱令沈慶平不悅,看了一刻,顧維慢慢說:「其實沒有,不過我和尊夫人頗有交情,難得和你狹路相逢,特意打個招呼。」

沈慶平聽到狹路相逢這四個字,心裡一突,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反應好,幸好旁邊有人湊上來與顧子維綢繆,朋友拉一拉他:「該走了,致寒幾點飛機?我送你去拿車。」

兩人出得來,朋友就笑:「媽的這些假洋鬼子,讀過幾年外國書,連成語都不知道用了,狹路相逢,我還勇者勝咧,當你是情敵嗎。」

聽到情敵這兩個字,沈慶平臉色不由得一沉。

和朋友告辭,開車上了機場高速公路,沈慶平漸漸理明白方才心裡那點不舒服來自什麼地方。

周致寒和他在一起十年,只要真的是朋友,不說頗有交情,就是點頭之交,只要多點過幾次的,彼此都知根知底。

就他自己,倘若真有致寒不知道的,實在因為交情太特別,要是給她摸清底細,下場必定凄慘,絕不可自取滅亡。

反之,是不是也一樣。

他到機場,看到致寒從到達廳出來,鉛筆裙,不配襯衣,單穿一件極合身的小黑西裝,低開領,長長珍珠鏈子墜下去,胸口雪白軟盪,窈窕起伏,遠遠向他招手,風情萬種。沈慶平忍不住笑。

到了嘴邊的問題一個字一個字咽下去。很多時候他有些怕她。

很多時候他也有些怕真相。

彩虹是假的,蛆蟲是真的。

他不是傻瓜。

東想想,西想想,心亂如麻,亂到最煩惱,沈慶平把車開到珠江邊僻靜處,搖下窗戶,放倒座椅,手機放在耳朵邊,悶頭望天,萬千思慮滾來滾去,不知如何排遣,終於一口濁氣攻心,「啊啊啊啊」大叫幾聲,把從車邊經過的人嚇了一跳,他哐當坐起來,心想要死屌朝天,不死萬萬年,大風大浪見得多,當年生意上一口氣轉不過來,幾乎立刻就死的場面都經過,這副熊樣算怎麼一回事。

一下子豪情萬丈,正要發動車子,忽然手機鬼叫一聲,倒把他嚇個激靈。

接起來一看是許臻,聲音疲憊不堪,說家裡人都脫離了生命危險,轉入了普通病房,但離徹底康復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可能還要請多幾天假。

提到請假,很不好意思,一下子嗓子都低了,囁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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