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浮生 輕舟已過萬重山

周致寒和顧子維的相識,毫無值得紀念之處。奧美公關公司辦的一個酒會,在城中一家著名的法式餐廳,請了同行、媒體和客戶參加,衣著要求是穿出春天的精緻感覺。與會的大部分是女性,花紅柳綠,裙裾飛揚,各自帶著矜持的微笑,在自助餐台前看著純法式的食物品種挑挑揀揀。致寒也不例外,穿一條綠色裹胸連衣裙,渾圓肩膀雪白,豐美雙峰微微露出,已經足夠引人注目。脖子上戴白色珍珠項鏈,層層疊疊,樣式繁複,卻恰恰調和了那條裙子的過分明艷。

她在餐台前,與餐廳的行政主廚閑聊。嚴格來說,她不算是在場女人中最漂亮的,但氣場懾人,顧盼間容不得人忽略。顧子維在入口簽名的時候,已經注意到她說話姿態嫵媚橫生,簡直要超過風月場中那些經過嚴格訓練的專家。

那位英俊的主廚顯然很享受與她聊天的時刻,身體微微前傾,顧子維經過他們身邊去拿沙拉,聽到他說:「別人不行,是你,那當然可以。」

致寒發出輕輕的迷人笑聲,摸一摸對方的手臂,說:「謝謝你。」

主廚很斯文,說:「不勝榮幸。」轉身離開。不知道二人做了一個什麼小小交涉,致寒稱了心,神色半是頑皮半是得意,一眼瞥到顧子維正注視她,笑容絲毫沒有收斂,眨一眨眼,說:「你好。」

顧子維把注意力從沙拉上徹底離開,趕在她打完這萍水相逢的招呼就走之前,說:「好美的鞋子。」

兩人的視線都落到那雙鞋子上。

高跟鞋,粉紅色,極淺的鞋口,狹窄的鞋身,只遮住腳趾後一線皮膚,鞋頭有一隻小小的珍珠色蝴蝶。她一雙腳都在外面,腳趾甲上塗了和衣服一色的綠,秀氣得不像真的。

她笑,「謝謝,你很會看。」

他喜歡她笑起來無所顧忌的樣子,「你應該等一下再這麼說。」

致寒斜斜飛一個眼風過去,無聲地問一個為什麼,眸子上挑,很媚,不是故意要誘惑誰,倒是習慣了,知道男人都是要吃這套的。

顧子維絲毫沒有猶豫,說:「你的臀部更美。」眼睛閃閃發光,直視。對人際關係中那些謹言慎行的諄諄教誨,視若無睹。

周致寒沒生氣,只拍了一下手,很懊惱,「哎呀,我以為你會說腳。」

這時候主廚返回,「周小姐,特別為你做的甜點,等一下幫你送過去,您的位子在?」

「柱子後面那桌,謝謝你,我過去等了啊。」

順勢便走了,並沒有多看顧子維一眼。

他於她如風過耳,不是值得所謂的一個人。

但顧子維並不那麼容易放棄。

他端著整盤食物找到柱子後的那一桌,四個位,相鄰坐了兩個女子,一個是致寒,另一個也是美人,年輕而艷麗,打扮入時,言笑正歡,說的是公關業界一些蜚短流長的秘聞。致寒不大說話,慢慢喝著手上的一杯雞尾酒,臉上帶有合適程度的耐心,想必和對方也是初見。看到他過來,年輕女子忍不住頓了一頓話頭,之後聲音便更清脆。

「我可以坐這裡嗎?」

「當然可以。」

顧子維問的是致寒,答的卻不是致寒。她只對他微微看了一眼,神色無可無不可,比上一瞬間和那主廚談笑時的狀態,冷漠許多。忽然電話進來,她接起,「哎。」

想必那頭在問她身在何處,她答得些微有點不耐,「說過了,奧美公關的一個酒會,花園酒店這邊。唔,知道了,你九點半來吧。」

年輕女子在一邊打趣,「查崗啊?看得真嚴。」

致寒一笑,喝完那杯酒,招手請侍者來,多拿另外一杯,藍色瑪格麗特。嘗一嘗,似乎不夠滿意,起身走到吧台去,請調酒師加多十毫升龍舌蘭。她走回來的時候同桌女子殷切關心,「今晚你喝了好多啊。」有意無意,看顧子維一眼,拿起面前的杯子,似乎刻意想對比出來,自己喝的是純潔健康的水。真正是年輕,時時刻刻流連在假想的競爭里。

致寒懶洋洋地舔一舔杯口的鹽粒,側過頭去,淡淡說:「關你事么?」女子一怔。

顧子維忍不住笑起來。

她真的九點半就告辭,之前吃了兩口甜點,餐廳行政主廚親自端過來的,材料醬料至新鮮,放在小小香草蛋糕上的一顆櫻桃,都比自助餐台上供應的漂亮得多。顧子維和那女子都沾光,各自分到一份,的確味道上佳。

他在致寒離開餐廳大門前截住她:「沒有和你換名片。」

她冷淡地說:「我沒有名片。」在他手上拍一下,「我是個閑人。」一轉就從旁邊轉過去,走了。

顧子維看著她背影到街邊,停了不過十秒,一輛寶馬車駛到面前,司機位上的人從裡面幫她開了門。

那時周致寒三十一歲,剛剛開始她人生最繁茂飽滿的階段。對於顧子維的搭訕和注意,她在十分鐘之後作為小小的談資提了一提,換來沈慶平「不要出去招蜂引蝶」的結論之後,便丟到了腦後。直到不久後她在「國會」,又遇到了這個命中注定要和她糾纏不清的人。

國會是廣州最高級的夜總會之一,裝修、姑娘和費用都很漂亮。豪客們出出入入,千金虛擲如土。在這裡上班的女孩子,多半住在附近租金不菲的樓盤,傍晚三五成群去上班,是路上的一景。

沈慶平常常在這裡應酬。不應酬的時候和三兩好友也不時過來喝喝酒。三樓的總裁房私密清凈,關上門自成一體,有點大隱隱於市的意思。

他不大喜歡叫小姐,就是叫了,也放在一邊晾著。倒願意和媽咪聊天喝酒,喜歡後者世情通透,長袖善舞。偶爾不小心或太高興過量了,很醉的時候,就鬧著要給周致寒打電話,怒氣沖沖喊:「你……你來接我,不要……不要別人,你,來接我。」還提醒身邊的女人,「你是誰?你走開一點,我女朋友來了會打人的。」

老任和麥子勤對這一幕看得最多,一開始看笑話,後來恨鐵不成鋼,再後來麻木了,一看到沈慶平將醉未醉,就一哄而上幫他打電話,對著周致寒哭訴:「你快點來吧,你快點來他就不敢喝了,他不喝了待會兒才有人買單啊。」

彼時周致寒多半已經睡了,拿著電話在那頭迷迷糊糊的,聽完嗯嗯兩聲,掛掉繼續睡。除非是群眾要求太過強烈,迫不得已,才會真的趕過來,點妝不上,面有倦容,進門的時候通常都有一副要把沈慶平斬立決的表情。一來二去,沈慶平知道她不喜歡,慢慢竟然去得少了,少到了國會的媽咪跑去問仍然堅持戰鬥在花天酒地第一線的麥子勤:「沈先生最近是不是破產了?還是乾脆被抓起來了?」笑得他要死。見到周致寒就說她逼娼為良,對拉動內需促進消費,大大的沒有貢獻。

周致寒再厲害,生意場始終是生意場,有時候身不由己真的不是託辭。那天她到國會,沈慶平不在,倒是她自己為應酬而來。

她晚到了一點,一進包廂,就覺得氣氛不對,好幾個夜總會的部長都站在當地。屋子裡靜悄悄的,有個穿撒花大擺裙,顯然是坐台小姐的姑娘半跪半坐在地上,濃妝都蓋不住煞白的臉色。眼裡含淚,嘴角濕濕的,身邊一片狼藉,藍帶馬爹利的酒瓶碎片到處都是,洋酒特有的味道在空氣中濃烈蔓延。那姑娘的手裡緊緊握著一個調酒的方口瓶,裡面還剩大半瓶,從顏色來看,都是純的。

周致寒要找的人坐在沙發正中,手裡也端了一杯酒,微微歪著頭,面無表情。周圍一圈男人或站或坐,個個神情兇惡地盯著地上的那個姑娘。場面靜止了大約五秒,感覺卻異樣的悠長。

周致寒站在遠一點的地方,不出聲,忽然有人發出一聲暴喝:「喝不喝?不喝就乖乖坐下,陪我們老闆,哪兒都別想去。」

聽起來,是這個小姑娘想轉檯,給截下來了。在國會轉檯固不常見,而要鬧到這步田地,也算怪事一樁。

地上坐的女孩子很倔,坐正了一下身子,咬咬牙,舉起那個方瓶就往嘴裡灌,沒下去兩口,轉頭哇地就吐了,酒水飛濺。站在旁邊的幾個媽咪一讓,臉上都有不忍之色,其中一個張張嘴要求情,抬眼看到那一群男人狼一樣的眼神,硬生生給咽下去了。

周致寒皺皺眉,轉身走出來,站在門口。包廂的公主也在那裡,縮頭縮腦的,和另一個公主輕聲聊天,「阿美怎麼了?」

「想換到808去,這邊的客人不幹。」

「這個梁老闆人很大方啊,長得也不難看,幹嗎一定要換?」

「808是她的老相好,阿美喜歡得要命,倒貼都干。哎,出來了出來了。」

阿美是被架出來的,衣服上頭髮上都是烈酒,整個人好像被放在酒糟里泡過一樣。臉上大顆大顆的汗,神志不清,極為委頓,估計那瓶酒真的下去了。喝酒的人知道,一旦過量還要繼續喝,而且喝這麼急,那感覺真的是生不如死。

周致寒一直等到裡面收拾乾淨,才重新走進去。梁甫成一眼看到她,熱情招呼:「周小姐,來這邊坐。」拍拍身邊的位子,招呼公主給她倒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