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浮生 庸人自擾

顧中銘和聞峰打小就是同學,從幼兒園一路上來,小時候齊心協力玩尿水泥巴,大了打架一起,泡妞也一起。顧中銘體格強健,英氣勃勃,聞峰個子不矮,卻生得眉清目秀,走在一起,頗為相映成趣。同性戀這個概念剛剛在中國普及的時候,周圍人等第一時間鎖定他們兩個是典型示範,膽子大的還問他們誰攻誰受,嚇得聞峰趕緊找了一堆女朋友排隊約會,以示清白。但他實在不算有主見,次次花前月下,還要顧中銘暗作隨從,幫他判斷小紅與小蘭孰佳孰劣。其中頗有幾個有主見的妞,三番兩次三堂會審,實在毛了,乾脆改投顧中銘懷抱。聞峰倒也不惱,我的妞就是你的妞,鏘鏘三人行,太平無事。

到了畢業,聞峰出身純公務員家庭,老子官至正廳,合家開會決定叫他從政,答曰毋寧死。平時蔫呼呼的一個人,這檔子事上倒敢翻天,悶頭就跑去深圳隱姓埋名,打工。堂堂工商管理碩士,第一份工作是賣葯的業務代表,公子哥兒當慣了,會賣個屁的葯,很快就被人踢出門。接著第二份,就去賣保險,上培訓課的時候睡得口水長流,不要說拉客,他自己都不知道保險合同上有些什麼條文,好不容易賣出一份保險,他興高采烈請客人吃飯,把傭金花掉不算,還倒貼一點。就這樣在險惡的世上掙扎,他都毫不思悔改,決心堅強地生活下去,哪兒怕最後要去住三百塊一個月的違章建築房,也不願意走上家裡人給他鋪就的黃金大道。

扛到最後,聞峰的老娘心疼不過,舉白旗認輸,找到顧中銘把兒子帶了回來,承諾從此海闊從兒躍,天高任丫飛,再也不干涉他的前途了。聞峰大獲全勝,於是心滿意足,加入顧中銘的小公司,繼續自己「做一個男人身邊的男人」的生涯。

會議開完已經到十點,顧中銘目送其他人陸續離開辦公室,伸個大懶腰,癱在辦公椅上:「媽的,好餓,去吃飯不?」

聞峰把手裡的東西收拾好,一搖頭:「不去了,我最近在熱戀期,要去報個到。」

顧中銘打量他一下,好嘛,粉紅襯衣,白底花紋領帶,襯衣上還帶一對金色登喜路袖扣,別提多騷包。他年紀大了以後,樣子比以前結實了,甚至還欣慰地有了一點小肚子,外形茁壯,身家豐厚,換女朋友比大學時代還勤。顧中銘伸手飛了一個文件夾出去扁他:「滾,認識你二十幾年了,你三歲起到現在,哪天沒處在熱戀期?」

聞峰嚴肅地批評他:「這就是你不對了,你沒聽說過名言嗎?嫉妒是人類最烈性的毒藥。你雖然進了圍城,啊,入了墳墓,還是要為兄弟高興嘛。」

「哪兒的名言?」

「反正是名言就對了,名言不問出處。」

「放屁,真要走?我還說你陪我去喝一杯呢。」

聞峰已經哼著歌兒走到辦公室門口了,聽到他最後一句,又折回來,「你?主動要喝酒?」

跟看著美猴王出世似的望著他,「我記得你結婚時就戒了的。」

顧中銘低著頭悶悶不樂,「說不定要離了,開戒吧。」

聽說顧中銘要離婚,聞峰的反應比中了大獎還激動。兩個人開車出去,他在副駕駛位置上扭來扭去,一疊聲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自顧自猜,「你有別的妞了?」

立刻否決,「不可能,我看你打手槍的時間都沒有,何況我不會一點不知道。」

再猜,「趙怡飛了你?」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我一早說你,別把老婆丟在美國,趙怡才多大?你就讓人家獨守空房,活該戴綠帽子你。」

顧中銘瞪他一眼,「你別胡扯。」

聞峰不服氣,「好,我胡扯,那你離啥婚?吃飽了沒事幹。」

顧中銘苦笑一聲,「不就是怒我沒時間陪她。」

聞峰不以為然,「她在美國怎麼陪?」

顧中銘嘆口氣,喃喃:「在美國就好了。」

這話中有話,正需深究,聞峰精神一振,就要發揮自己天生的狗仔精神,刨根問底,忽然電話響起來,他看了一眼對顧中銘點點頭,「等等,我的熱戀。」

接起來聲音變得很肉麻,「親愛的。」

顧中銘一看就知道對方在對他發嗲兼發飆,否則這小子的臉色不會變得這麼諂媚,一副一捏出水的鬼樣子。聞峰自小在母親和大姐的寵溺之下,最服女人管,就算他今天已經打定主意要和你此生永不相見,說分手前都還可以當一會兒龜孫子沒關係。

果然忙不迭道歉:「沒有沒有沒有,我剛才開會,公司事多得很,嗯嗯,見面啊,你等一下。」

電話放下對顧中銘投來求助的眼神,「我們約好的,今天相識一個月紀念日,要不一起去?」

顧中銘擺擺頭,「沒事,你去吧,我回家睡了。」

聞峰不同意,「那不行,雖然我重色輕友是江湖定論,但不至於為色輕你,一起去坐坐,你一個人回家閑著不爽,我知道。」

他的確很了解顧中銘,於是自作主張指揮他,「掉頭,掉頭去美院,我叫她二十分鐘後在門口等。」

到美院門口,果然有人在等著,不是一個,是兩個。

顧中銘停了車,問:「出來沒?」

聞峰眯起眼看了一下,忙點頭,「左邊那個,瓜子臉,矮個的,右邊那個是她室友,我見過。」

拿出電話來通知:「靜靜啊,看左邊有輛白色凱美瑞,過來吧。」

上了車,他風騷地介紹:「靜宜,這是我老闆兼兄弟顧總,老顧。這是王靜宜,我女朋友。」

顧中銘在後視鏡里看了看,是聞峰打青春期以來就喜歡的類型,瓜子臉,大眼睛,裝了假睫毛,刻意撲閃撲閃作可愛狀。笑起來的姿勢、角度都像從時尚雜誌上拷貝過來的,甜得不大真實。身上穿一件紅的長的,又套一件綠的短的,貼身七分褲加平底鞋,手腕上掛許多叮叮噹噹的小玩意,叫人眼暈。兩人禮貌性地互相打個招呼,顧中銘眼光移到另一個女孩子身上,牛仔褲運動上衣,鵝蛋臉,高個子,爽凈利落養眼得多。聽靜宜說:「這是我室友,胡蔚,峰峰你以前見過的。」

一個大男人被人家叫「峰峰」,聞峰還眉開眼笑挺開心,從前座轉過頭去和王靜宜嘀嘀咕咕,以一種很彆扭的姿勢牽著手。顧中銘心裡暗罵一聲騷包,緩緩開動車子,說:「幸會幸會,咱們去哪兒?」

廣州的晚上,並無太多消遣可供選擇,要麼是夜場,要麼是夜店。聞峰永遠很尊重女人的意見,「想喝兩杯么?要不去找個咖啡廳坐坐?」

靜宜扭扭捏捏說隨便你們,胡蔚卻很爽快,說:「喝酒吧,咖啡廳沒意思。」

但凡敢在兩個陌生男人面前說要去喝酒的女人,必有其過人之處,要麼有酒量,要麼有膽量。當然這一論調基本上只適用漂亮女人,不漂亮的縱有潑天酒量兼膽量,男人都會提議上茶樓,有事談事,沒事走人,不必虛耗彼此生命。

四人一行來到沿江路酒吧一條街,車子緩緩開過去,連一個停車位都沒有。搖下車窗問,居然家家客滿。這世上趁夜尋歡的閑人,當真不少。商量了一下,又飛馳回天河北路上的富隆紅酒。顧中銘一面開車一面還鬆了口氣,想自己連續兩次時差還沒倒清爽過來的頹唐狀態,實在對付不了Babyface那種一聽就想倒地身亡的暴躁音樂。

結果一進富隆,咦,這哪裡是印象中寧靜祥和的酒窖,整個變成棋牌館,吆喝聲不絕於耳。靠窗幾桌,一水在打鬥地主,大廳中植物間中掩映的沙發座里,竊竊私語的情人和酒酣耳熱玩色盅的賭客,隔一盆綠蘿,相安無事。包房中忽然一聲大叫:「撲你的街,老子出錯牌了!」

所謂既來之,則安之。服務生迎上來,說正好有一個預訂的包房,客人忽然有事取消了。四個人走進去,聞峰當仁不讓出去點酒,一會兒回來坐下,說:「有肯德傑克遜精選黑比諾,我要了兩支。」

王靜宜坐在包房最裡面,聞言抬起她大而無當的眼,說:「什麼東西來的?」

胡蔚坐在她和顧中銘中間,神情一直很淡漠,這下卻接著靜宜的話頭,說:「美國加州的一種紅酒,黑比諾是葡萄品種的名字。」

靜宜顯然不懂,嘀嘀咕咕:「美國紅酒?美國也有紅酒嗎?」

胡蔚在她頭髮上揉揉,說:「你不知道不代表沒有,傻妞。」靜宜歪著頭笑了笑,樣子很服帖,倒像是她養的一隻貓。

聞峰對她刮目相看,「嘿,你知道?這邊的土人進門就點波爾多,其實出口到這邊的波爾多都品質麻麻,這個酒口感很棒的。」

胡蔚點點頭,「嗯,黑比諾葡萄產量不多,釀出來的酒反而都很有保障。」

顧中銘和聞峰對望了一眼。這時候酒來了,服務員開酒,倒酒,四人舉杯,看胡蔚拿捏杯子的手勢,品酒姿態細節,竟然有模有樣。相比之下,靜宜的舉止就更接近她應有的模式,生硬而冒失,透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勁頭。

放下杯子,顧中銘問胡蔚:「你喜歡喝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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