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浮生 若始如初見

周致寒按原計畫度完假一回到廣州,沈慶平親自到機場接她,見面就忍不住笑,「老金說,你在杭州胡鬧。」

她也抿嘴,「哪兒有,多花了點冤枉錢,反正是你給。」

這麼一見就問起,想必是老金老早打了電話來彙報。兩個男人一準感嘆,周致寒這十幾年,捉弄人的本事,越發精進,到現在走優雅路線了,偶露崢嶸,仍然寶刀未老。

致寒也挺開心,「老金說了那幾個人怎麼樣了么?」

沈慶平一面開車一面笑,「說了。說他那個經理也是個調皮鬼,把人家衣服脫了,打得一身青紫不說,還兩個兩個臉對臉貼著身子綁起來,扔街上一宿。不知道的以為是搞同性戀給捉姦在床了。」

致寒笑得前仰後合,「該,調戲我,也不看看我是誰。」

沈慶平逗她,「你是誰啊?人家怎麼你了就要被綁成個粽子丟街上去。」

她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對男人飛一眼,水光盈盈,還是勾魂奪魄,「我是誰啊,我是沈慶平的女人咯。他們也就沒怎麼著我,才有這個待遇,不然啊,褲衩都不留一條給他們。」

沈慶平覺得實在好笑,「你以為他們留了褲衩給人家嗎?老金說脫光了的。」

致寒哈一聲坐起來,「真的?真的把他們脫光了?」

她拍著沈慶平的大腿笑,拿出電話打給老金,問細節,問得興高采烈的,損人不利己,白開心。看著她笑,春風拂柳啊,男人跟泡在酥油里似的,覺得自己一個勁地軟下去,什麼恩怨都不要緊。這世界上一個蘿蔔一個坑,天生就有這樣一個人,什麼都對他的脾氣,對他的口味,知道撓他哪裡最癢,捅他哪裡最痛。

送她到家門口,沈慶平還要趕去公司,一邊拿行李出來一邊叮囑致寒:「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和老麥他們吃飯,我晚點叫小許來接你。」

致寒對他眨眨眼,開門進去了。客廳里乾乾淨淨的,房子太大,陽光總是照不到所有角落,看深一點就顯得陰沉。她站在玄關處,出神地看著入牆鞋櫃左邊的門。門沒關好,她的一雙金色涼鞋的帶子夾在門縫裡,夾得變了形。

左邊鞋櫃是她的,右邊是沈慶平的,放當季常穿的鞋子。

左邊比右邊大兩倍,但還是不夠放。

每年季節之交,鞋子來不及換季,新的舊的要堆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會宣布強行徵用沈慶平的地盤。男人沒什麼所謂,他穿普拉達和菲拉格慕,兩雙正裝,兩雙日常裝,兩雙打球的鞋子,穿一年半兩年就換掉,多餘的不買。

常常笑致寒,又不是蜈蚣,要那麼多鞋子幹什麼。這雙大紅,那雙閃金,美滋滋地買回來,又一次不見你穿過。

這種拜物慾要對男人解釋清楚,比說服他投一大筆錢去開一個新項目都難。所以致寒從不費力,最多聳聳肩,說知道啦知道啦,最多下次穿給你看好了。

饒是這樣,慶平其實從來不管她花多少錢買東西。他做男人做得很徹底,也從不關心她的衣櫃鞋櫃里有些什麼物事。

現在,鞋櫃開著,還夾住了她的鞋子。

她出門去杭州之前,剛剛看著保姆換完季。裡面所有的夏天鞋子,都應該還各自安息在盒子里,誰跑來動她的鞋子,這樣私密得跟自己男人一樣的東西。

致寒蹲下身,把那雙金色涼鞋拿出來。古琦的春夏新款,上個月從香港帶回來的,嶄新,自己還沒有上過腳,但系帶那裡,明顯有調整過鬆緊的痕迹。

她仔細看了看,站起來,打開門,把鞋子丟到廢物箱里。

在沙發上坐下來,打開水壺開關,擺好茶盤和杯子,致寒有條不紊地開始沖一泡普洱。草地上有不知名的鳥鳴,清脆而悠長,恍惚還在早春三月的西湖堤岸,世事無聲,歲月靜好。

沈慶平上個月去體檢,醫生說他膽固醇和血脂都偏高,飲食上要好好注意。他是個坐言起行的人,出門就把正式午餐安排全部取消,叮囑秘書每天幫他到賽百味去買一個蔬菜沙拉。晚上吃多一點他倒是不擔心,每天回去周致寒會幫他泡普洱,消脂養胃,日久成了習慣,偶爾致寒不在,他老覺得睡前少幹了點什麼。

今天連沙拉都沒吃完。他和投資公司的人談一個新公司的內部架構,談到口乾舌燥,把人送走一看錶,都已經四點半了。秘書提醒他七點有約,沈慶平忙打電話給許臻,「去接一下周姐,她在家,來公司我們一起去吃飯。」

許臻應了,正要掛電話,忽然說:「沈先生,胡小姐打了很多電話給你。她說你沒開機,找我問了一下,我說你在開會。」

沈慶平一愣,打開辦公桌最右邊的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諾基亞E系列手機。打開,須臾,屏幕開始激烈閃動,秘書台服務提醒他有二十幾個未接來電,數十條信息。從昨天晚上到兩分鐘之前,胡蔚估計什麼都沒幹,就跟中國移動焊上了。一開始是發信息要他買個包包,然後問他是不是生氣了不回信息,然後向他道歉,然後說不要包包了,然後開始問他在幹嗎,然後開始擔心,然後開始生氣。最後一條是:如果你沒事,只是不想理我,請回一個空白信息給我,我會永遠從你生活里消失,連同你的孩子一起。

沈慶平嘆了口氣。

和胡蔚認識的那段時間,致寒剛好活動頻繁,不斷在香港和北京兩地出差。她自己名下,有一家規模很小的公關公司,接一些關係戶的業務來做,看起來不起眼,利潤卻很不錯。兩個人在一起十年,事業越做越大,許多政府和媒體方面的關係他不方便出面,或者出面效果不顯著的,都是致寒去搞。搞不搞得定在其次,最重要是沈慶平只敢全盤信任她。

她不在身邊,沈慶平覺得寂寞,工作也不起勁,要到處去找節目,找人,消磨時間。平時不是必要,他已經不大出去應酬,唯有孤家寡人的當口,明明八杠子打不到的飯局,他也晃晃悠悠去了,喝兩杯悶酒,回家睡覺。

胡蔚,就是在類似一個飯局上認識的。年輕女孩子,大膽火熱,言語爽朗,看得出滿座的人都喜歡她。吃完飯轉去某個朋友開的咖啡館小酌,她直接坐到他身邊,熱辣辣兩條長腿隨意搭在咖啡桌上,美得驚心動魄,她說:「哎,你一直在發獃,想什麼人嗎?」

這麼直截了當的說話,沈慶平好多年沒有聽到過了,他有點吃驚,不過不反感,笑著說:「怎麼這樣覺得?」

胡蔚聳聳肩,「直覺而已。我叫胡蔚,美院的,讀服裝設計,今年大三,你呢?」

沈慶平凝視她腿上極光滑的皮膚,在他眼睛一尺之外,熠熠生輝,如同第一桶新鮮牛奶上的凝結,沒有半點光陰的瑕疵。

他抬起頭來,對胡蔚微微一笑,說:「你慢慢玩。」

站起身來,悄然走出門去。他的車就停在外面,倒車的時候透過窗戶,沈慶平注意到胡蔚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直在緊緊追隨他。

接下來的故事很平常,致寒還是不在,他還是到處去胡混。忽然之間,他去的地方,常常都會遇到胡蔚,徑直走過來,對他一笑,說:「又見面了。」漸漸把手放在他的腿上,頭靠過來,她用一種感覺像向日葵那樣強烈而明亮的香水,沾上就無法擺脫。

她是所有老男人心目中的夢想。胡蔚自己知道這一點,沈慶平也知道這一點。

無論夢想是高蹈於精神世界,還是只纏繞於肉體。沒有人可以在得償所願前免俗。

他們開始隔三差五單獨見面。致寒不在的時候,晚上比較多,致寒回來以後,時間往往就約在中午。慶平是很老派的男人,和一個女人有染,就把她的生活照顧起來,只是照顧的程度有深淺。因此他為胡蔚在美院附近租了很好的單身公寓,負擔她添置一切必需品,給她零用錢,幫她買小女孩子承擔不起的奢侈品,不透露自己的地址身份,永遠只用一個專用號碼與她聯繫。這一切他都做得很熟練——作為一個老男人,他曾經花了很多時間和很多錢放在類似的經歷上,直到有一天修鍊到技術完美,態度端正,底線強大。

他假定胡蔚經歷過的,不見得會比他少。畢竟她美而大膽,想要什麼的時候,會自然而然伸手攫取,不知顧忌為何物。

而這世上的老男人,生活態度都很類似,最多給的零用錢幅度有所區別。

有什麼關係?沈慶平想。當他看著胡蔚,擁抱她光滑滾燙的身體,心情始終像是在初見時候。他這樣告訴她,女孩子很開心,「若始如初見?你很懷念我們第一次見面嗎?我記得你一聲不吭就走了啊。」

年齡和經歷會造成物理學測量不到的鴻溝。我們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無法相互理解。

他初見她的心情,是在一種難以名狀的寂寞感里,是找不到值得做的事,見不到想見的人,必須要逃避到熱鬧里,把自己的時間一點點殺死,等待好時光的來臨。

手機關掉,卡取出來,分別放在不同抽屜里,沈慶平打電話給許臻:「你接到周姐了么?」

對方笑,「沈先生,我剛上快速線,沒那麼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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