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看沈畫做著各種離京去上海的準備,進來出去張張羅羅忙忙活活,小可備覺蒼涼,她認為沈畫並不愛她將投奔的那個上海男人。比方,他來簡訊,她若正忙著騰不出手,會叫小可幫著看、念。就小可所看到的,那人簡訊風格跟第一次差不多,說的話都是網上的、流行的、歌詞式的。沈畫聽完也常如同第一次哈哈大笑,道:「特文藝,是吧?」她說她愛他,小可覺得不像。愛不是這個樣子。

沈畫註冊了新郵箱,到上海後,換新電話,一切重新開始。這天她收拾東西,請小可幫她看一下舊郵箱的郵件。她那個郵箱的未讀郵件可謂海量,一直不想看不是因海量,是怕生氣。網路可以匿名、匿人表達的特點把人性的齷齪暴露到了極致;比起那齷齪來,阿Q對吳媽「我想跟你睏覺」的表達老實而文雅。當初參加節目不該公開這個常用郵箱,沒經驗啊。廢除前還是得看一遍,看有沒有需要處理的正經郵件。

小可大海撈針挑出了十三封,其中十一封,邀請沈畫去他們那兒工作。沈畫大感意外,小可表示在意料之中。這是個美色經濟年代,如沈畫般優質資源一旦曝光,前途不可限量。沈畫猶不敢信,怕是騙子,怕惡作劇。上百度把十一家公司各種查,看上去都相當靠譜。遂進一步縮小範圍,只查在北京的公司。

小可不解:「你不去上海了?」

沈畫道:「如果能在北京立住,當然不去。去上海我得靠別人,靠別人不如靠自己!」

小可聞之黯然。迄今為止她一直本著這原則在這條路上走,被心儀的東京大學免考錄取後,同學們的歆羨和老師的讚歎讓她很是陶醉了一把,沒想陶醉之後,是加倍的空虛。

這段時間以來,海潮和她一直有聯繫,卻不是戀人間的,是禮貌周到、為聯繫而聯繫的聯繫。這樣的聯繫越多,他們的距離越遠,如同氣球的慢撒氣。她曾無數次檢討是不是自己小題大做了,無數次想,只要他給個台階,她馬上下!他沒有。這天沈畫應約面試,家裡剩下了小可一人。沈畫最終在六家北京公司里選了一家叫「優樂」的,優樂是個規模很大的時尚集團,旗下有雜誌有網站,招聘美編,與沈畫的美術專業對口。

這是個陰天,沒風,沈畫走後不久下起了小雨,很快,雨化作雪粒,給地面敷上一層白白的薄膜。還沒到供暖的日子,家裡頭摸哪兒都涼,越顯清冷、空寂。上網逛了會兒,手指頭凍得不聽使喚;想打掃屋子活動一下暖和一下,提不起情緒。手機沉默,好不容易有個簡訊,滿懷期待衝過去看,發信人是10086。沒誰有空搭理她,工作時間都忙。自然,他更忙,光瑞的上市工作如火如荼。

從前,小可總能從沈畫那兒間接得到些海潮的消息,沈畫離開光瑞,這惟一渠道便也沒了。沈畫離開光瑞是因為向飛。都說擺脫失戀痛苦一靠時間二靠新歡,沈畫說,空間也很重要;說,等小可去了日本,進入新環境,有了新同學新朋友新的生活內容,很快就可以把海潮忘了。可是,學校明年四月才開學還有小半年呢,天天孤魂野鬼似的形影相弔,這日子怎麼熬?突然小可心念一動,拿包換鞋出了家門。

小可去醫院找爸爸。爸爸這個時間肯定正忙,她可以在他辦公室等。醫院已經開始供暖,在那裡待著還暖和。

鄧文宣上午出專家門診,為保證看病質量,他的專家號只准掛十五個,平均一個病人有十六分鐘。可是,全國多少病人需要的這十六分鐘,今天卻被葯業公司一個醫藥代表給佔了去。她正常挂號,正常就診,你毫無辦法。她顯然是新手,老手懂得直截了當說明來意,新手臉皮尚薄不好意思直接。她在病人就診的椅子上坐下,魂不守舍地說一些頭痛噁心之類腦神經外科的病症,趁鄧文宣開檢查單時,方把一直緊緊抱在懷裡裝有藥物資料的無紡布袋放在桌上,結結巴巴說明情況,起身逃也似離去,其時鄧文宣檢查單都還沒開完。藥物資料鄧文宣沒看,直接讓他學生提著追出去還她,裡頭很可能夾有錢物。

她耽誤了鄧文宣的時間,鄧文宣沒有生氣反生憐惜:那是個年輕女孩兒,年紀跟小可差不多,纖細單薄靦腆也如小可,初入職場,很不容易。自目睹了女兒職場的跌宕起伏,再看某些事時鄧文宣彷彿張開了另一雙眼睛,多了理解;一如女兒出生他看這個世界時的心,變得柔軟。

被東京大學錄取後女兒情緒好了幾天,僅只幾天;隨後,日漸低落消沉。以至每天上班走前他都要發愁地想同一個問題:她一個人在家幹什麼呢?同齡的朋友同學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她無所事事。不是不可以利用這時間讀書學習,但,一來她沒有動力;二來,更重要的,她沒有心情。

吃飯越來越少,惠涓說是「吃鳥食呢」!還不敢當她面說。有一次,惠涓包了她愛吃的蝦仁蒸餃,她只吃三個,且一個恨不能分作八口咬,故意拖時間怕人說她吃得少,但鄧文宣給她數著呢!惠涓不用數也有數,忍不住問:「吃這麼幾個!不好吃嗎?」就這麼句話,能讓她一下子眼淚汪汪:「吃這麼幾個——吃哪么幾個?!我吃了多少您比我還清楚?」惠涓從採買到蒸餃上桌忙活半天,食客不買賬她也委屈:「我包的、蒸的、盛的我不清楚?你盤子里十二個餃子,你數數現在還剩幾個!」小可頓時淚流滿面嚷了起來:「你們總盯著我有意思嗎?你們就沒別的事幹了嗎?你們煩不煩啊?」一口一個「你們」,連鄧文宣一塊兒捎帶上。哭著嚷完甩手就走,進自己屋,「咣」地摔上了門。惠涓發愁地對鄧文宣道:「老鄧,你得跟她談!」鄧文宣嘆息著重彈老調:「她不談——」惠涓接道:「——是不想談!那怎麼辦,看著她整天這麼不死不活地,耗?!」鄧文宣嘆:「再給她點時間?」惠涓道:「不能只靠時間!」鄧文宣道:「那你說怎麼辦?」惠涓道:「你們科新分來的協和博士,那個魯一南,介紹給小可認識認識?」

之前沈畫提醒惠涓,她感覺目前二人狀態是,小可落花有意,海潮流水無情,否則海潮沒道理不同小可聯絡。總之,不能一棵樹上弔死,到找下家的時候了,說得惠涓動了心思。

這事鄧文宣一直拖著沒辦。他覺得人物關係尷尬,也擔心小可不接受「介紹」的方式。

但是,今天他約了魯一南一塊兒吃午飯,決定就沈畫、惠涓的建議跟他談,決定是昨天夜裡作出的。

昨天夜裡睡前,鄧文宣習慣地拿出安定來服,他長年服用安定,每晚兩片;打開藥瓶發現裡頭只剩下一片。之前他清清楚楚記得還有兩片,當時的思想活動都記得:醫療卡在家裡還是在科里?開藥得用卡。

他一直感覺近期瓶里安定下得比以往要快,一直以為是感覺錯誤,顯然不是,的確有人在同他一起服藥。這人不會是惠涓、沈畫,她們有需要肯定會說,只能是小可!

鄧文宣去了小可房間,小可已睡著了,他開門、走路、開燈,她毫無知覺。她才二十多歲,之前沒用過安眠藥,剛開始服用效果肯定好。看著睡死過去的女兒,鄧文宣焦灼憂鬱無助如一頭籠中困獸。

女兒還在惠涓肚子里時,所有人都說她是男孩兒。孕婦肚子是尖的,妊娠反應輕,按老百姓說法都是懷了男孩兒的標誌。鄧文宣不願意相信,直到做B超說確是男孩兒時方死心。他盼女兒,這想法跟誰都沒說,怕惠涓有壓力。女兒出生時他跟導師在手術室給病人做手術,手術結束出來遇手術室老護士長,護士長拍著他肩說:「小鄧,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啊!」做好思想工作後方告訴他,他的「兒子」是個女孩兒。

鄧文宣什麼都不說拔腿向婦產科跑,在新生兒室與女兒見面:全身通紅透著點粉,雙眼緊閉看不出大小,所謂鼻子只是個鼻頭,鼻樑還沒長出,小嘴嘟嘟著深埋進兩腮的肉里……她在睡覺,睡得昏天黑地渾然不覺,看著安睡的女兒鄧文宣心裡鳴響起如歌的行板:好好睡寶貝,爸爸在!

日後,「爸爸在」成了父女兩人共同的口頭禪。

——深夜劇烈腹痛伴噴射狀嘔吐,鄧文宣抱起女兒向醫院狂奔不停對女兒說:小可沒事!爸爸在!

——不小心磕破了腿,很疼,小女孩兒會含淚告訴自己:小可沒事!爸爸在!

——第一次乘飛機女兒緊張得小手心全是冰涼的濕汗,問爸爸:「飛機不會掉下來吧?」「不會。」「萬一掉下來呢?」那年她五歲了,具相當的獨立思考能力。鄧文宣不願騙她,想了想後這樣回答:「萬一的話,我們一塊兒去另一個地方。」「爸爸在嗎?」「爸爸在!」於是,她便不再害怕。

有故事說,一個小孩子害怕打雷,吩咐爸爸:「爸爸,你讓外面別打雷了!」這故事讓鄧文宣會心地笑了許久,那個時候他的確認為,自己除不能制止老天爺打雷之類,有能力為女兒做任何事情……

沉睡中小可翻了個身,被子滑落露出了半邊肩,那肩薄得紙片一樣了,鄧文宣替她把被子蓋好,欲哭無淚。作為父親,他能給女兒他的全部給不了他沒有的東西。一度,他吃過海潮的醋:他辛辛苦苦養了二十多年的寶貝,憑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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