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小可上班。對實習老師說了昨天不假離去的原因並道歉,全身心投入工作,轉發郵件送取快遞訂會議室……心無旁騖。奉命送文件給陳總,敲門,兩下,不輕不重,得到允許進,到陳總辦公桌前雙手放下文件,面帶微笑,不疾不徐,彷彿之前什麼事都沒發生,以至陳總抬頭注意看了她一眼——不再視她為空氣!

從陳總辦公室出來,小可步子輕快,路過茶水間被錢志國老師叫住:「咖啡沒了,叫人弄點咖啡來!為趕這個項目48小時沒合眼了,不喝咖啡腦子根本不轉悠!現在我是頭疼欲裂,布洛芬都沒用!」邊說邊用手指點他的頭。他那頭因頭髮過少而被刮光,頭形很圓,臉也圓,氣色極好,不管多忙多累,圓臉永遠紅撲撲放光。錢志國是公司第一號技術骨幹,他堅持的事情,陳佳也得讓三分;卻沒架子,對老總對實習生,一視同仁。每見到他小可就想,他要是自己的實習老師就好了。

小可答應著走,錢志國想起件事來:「上回你幫我買葯還沒給你錢——多少錢?」邊從褲兜里掏出錢包,小可想說不用了沒多少錢,未及說,對方突然定住不動,眼睛直勾勾看前方,接著,微微搖晃似是站不大住的樣子,想就近坐,屁股挨到椅子邊時軟軟癱下,帶倒了椅子「咣」一聲響,手裡錢包應聲落地,一沓子百元大鈔滑出。小可慌得叫:「錢老師——」錢志國毫無反應,小可尖叫出聲:「來人啊!」

先跑來的是保潔,緊跟著是實習老師,看到橫陳地上的錢志國,一齊問小可:「他怎麼了?」小可的回答毫無價值:「我從這兒過錢老師叫我,說咖啡沒了讓我叫人弄咖啡,我正要去他讓我等等——」實習老師打斷她:「你去叫陳總!」錢志國仰躺,眼睜老大,眼珠子滴溜亂轉,口鼻卻發出熟睡時的鼾聲,其狀可怖。

小可帶陳佳趕到時茶水間已聚不少人,一片低低的嗡嗡聲。陳佳擠進去果斷指揮:「你,叫120!你們幾個,把他抬隔壁會議室沙發上!」

人們按陳佳指揮分頭行動。一人拿電話撥120,又幾人上前抬錢志國,抬頭的、抬肩的、抓胳膊抓腿的……小可緊張得眼發直,在他們就要將錢志國抬起時大叫:「別動他!」聲音高亢尖厲突兀,所有人噤住,包括陳佳。眾目睽睽下小可有些慌,結結巴巴解釋:「不,不知道什麼病,隨便變換病人體位,是危險的。」補充一句,「我爸爸是醫生。」

陳佳當即問小可爸爸是哪個醫院、什麼級別的醫生,問清後讓她馬上跟她爸聯繫,說公司將把錢志國送過去。

120來得很快,卻表示不能按陳佳要求辦。

「誰都想去好醫院大醫院。」說話的是位三十來歲的文雅型帥哥,白臉白框眼鏡白大褂,毛色極好的濃髮早晨剛剛洗過,蓬蓬鬆鬆一根是一根;態度也文雅,不急不躁,兩手插白大褂口袋,腳後跟隨說話節奏往起一蹺一蹺,他對陳佳道:「所以呢,我們只能按規定來,把病人送規定醫院,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一頓,加句,「你懂的。」加的這句用了氣聲,輕柔得曖昧。憑陳佳這麼聰明怎會不懂,她道:「我懂。我同意按你們規定來。」嫣然一笑,「但我有個條件噢,人如果死了,你要負全責噢!」兩個「噢」,還有輕揚的語調,讓不明就裡的人聽完全是女孩兒對男生撒嬌,其曖昧指數不亞於帥哥的「你懂的」。

帥哥一下子愣住。如同她懂得他一樣,他也懂得她,他們站在各自立場上為各自利益不擇手段賣弄風情,當然,他出手在先;但是,她比他狠!她不說「你們」要負全責,單單挑出了「你」,指向明確殺氣騰騰。寧得罪男人不得罪女人,女人比男人更兇殘……

陳佳敏感到對方情緒變化,馬上說:「我們付雙倍出車費用。」帥哥眼看鼻樑,不吭氣。陳佳低聲下氣:「辛苦你們了……添麻煩了……」竭盡謙卑,竭力讓對方高高在上。帥哥哼了聲:「我們送去了,那邊要不接呢?」陳佳忙道:「我們負責!」

帥哥轉身,對他的人一揮手:「上車!走!」

小可目睹全過程,心中對陳佳的佩服只有一詞可形容:五體投地。

錢志國被診斷為出血性腦卒中,下午五點一刻進手術室手術,鄧文宣親自上台。這過程中陳佳已充分了解到鄧文宣的專業名氣、分量,心裡頭後怕和慶幸交織。今天要不是鄧小可,錢志國別想進這家大醫院;進來了,也不可能有鄧文宣這樣級別的專家為他手術。她根本沒想到鄧小可今天還能來,昨天她對她冷淡到了極點,意思就是讓她不要再來。這個鄧小可卻不僅來了,還能什麼事沒發生似的該幹什麼幹什麼,讓她意外,一時拿不准她是因為木還是因為頑強。但此刻不管因為木還是頑強,陳佳都決定留下她。同時決定,以後即使招實習生也要了解清楚其家庭背景,以最大限度抓住有效社會資源。聽說有銀行已然這樣做了:想來實習?先在本行存款五十萬!其意不在這五十萬,在抓住實習生背後可能的VIP客戶。

把錢志國事交待給鄧小可,陳佳回公司,錢志國這一倒下,他負責的項目得先有人替他管起來。

小可送陳佳走,外科大樓對於第一次到這兒來的人就是座迷宮。正值探視時間,每個電梯都擠得水泄不通,小可帶陳佳從步行梯下,空寂的步行梯里只她們倆。進南實證券來小可難有機會與陳佳這樣近距離長時間單獨相處,她感到緊張,也幸福。錢老師生病固然讓人難過,公司因此面臨的困境也讓人著急,但毫無疑問,這事成就了小可,同「國家不幸詩家幸」相彷彿。

她們一前一後走,小可在後,陳佳在她前下方的視野里。陳佳梳垂肩中長發,頭髮上面一層攏起用髮夾束在腦後,髮夾深褐色,麻花造型,很平常的顏色造型,到陳佳身上卻就是好看,高雅、不凡。從前小可只道人以衣飾,陳佳讓她明白了何謂衣靠人裝。

走出外科大樓,陳佳叮囑小可「有事及時通報直接打我手機」,把手機號告訴她,讓她照號撥過來,存下她的號碼、名字……昨天還被視作空氣,今天成記錄在案的重要人物,小可激動不已。這時聽陳佳又說:「錢志國這事你是頭功!好好乾,南實不會埋沒人才!」

陳佳走了,小可目送她走半天沒動。頭髮暈,腳發飄,全身發軟,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她一時難以適應。好不容易鎮靜下來,一抬頭,愣住:前方陳佳站住了,在同對面走過來的一個人說話。

那人即使換了衣服,颳了臉,理了發,小可仍一眼就認出了他來:鄭海潮。她聽不到他和陳佳說什麼,但從他們說話的神情、姿態看,二人很熟。小可驚訝的同時高興,她可以通過鄭海潮,進一步了解、走近陳佳,人脈關係就是這麼建立起來的!

鄭海潮同陳佳告辭,向外科大樓走來,身著黑白條立領襯衫、淺色褲子,襯衫袖子捲起一道,露出了左腕上的表,表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現在男生看時間都用手機,鮮有人戴錶,這在小可眼裡便缺了很多味道。小可喜歡男人戴錶的樣子,尤其喜歡他們看錶的姿勢:左臂一抬,刷,送到眼前,目光落上錶盤,沉靜沉著沉穩,男人味十足。男人嘛,就得有時間觀念。她跟爸爸一起,永遠爸爸掌握時間,幾點休息、幾點學習、幾點回家,她什麼都不用管。爸爸那表戴好多年了,雪鐵城牌,日本產,白金屬錶鏈,到現在走得好好的。戴時,右手拿表,咣當,套左腕上,咔嗒,按死搭扣;戴畢,左手腕還要轉轉,像是要試下錶鏈鬆緊——小可愛死了爸爸這個戴錶的動作。

小可盯著鄭海潮走,一聲不響笑眯眯的。快到跟前他才看到她,「哎喲」一聲驚叫——正是她要的效果,接著,他笑了。心中喜悅盛不下了似的向外向四下里溢,眼睛、眉毛、嘴巴、牙,臼齒都笑露了出來。

小可好笑地看他:「來看你媽?」他說:「還不讓看呢,碰碰運氣。說是已經醒了,明天從ICU轉普通病房。」小可說:「祝賀。」他說:「謝謝!」充滿感情,顯然不是針對了她的祝賀。小可擺手讓他打住,她沒興趣聽病人家屬千篇一律的感謝,她有重要事情要問。

小可問:「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認識陳佳?」鄭海潮一愣後馬上明白,道:「昨天那種情況下,你正頤指氣使發號施令,我跟你說我認識你老闆,會不會顯得淺薄?」小可笑起來:「沒想到你這人還挺低調。」鄭海潮眨巴了下眼:「低調是指——我不配認識她?」一笑,「我們倆是高中同學。」小可道:「她在學校里就這麼出色?」鄭海潮點頭:「相當!學習成績永遠年級前三,多才多藝,學生會副主席——」小可打斷他,拖著長腔:「嚯,誇起來沒完了!我說,你是不是到現在還——暗戀著人家?」鄭海潮開心地笑起來:「我要說我和她明著戀過,你信不信?」小可連連點頭:「信信信!而且是,她追你!」男生沒有不愛吹牛的,尤其愛吹這方面的牛;鄭海潮卻並不分辯,但笑不語,令小可疑惑:「你們真的好過?」鄭海潮點頭:「後來分了。」小可興緻勃勃問:「誰跟誰分?」他說:「她跟我分。」

小可馬上覺得自己不該問,答案明擺著何必問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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