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飯做好了,兩素一葷,主食是粥,一人一碗;葷為烤對蝦,一人一隻。晚餐須少食,健康和不健康都是吃出來的。惠涓手機響了,是沈畫,說找的旅館不合適,要來家住,惠涓連聲答應,掛上電話後臉拉了下來。且不說飯只做了三個人的來人就得另做,單說早先讓你來家住,為什麼不來?怎麼說都不,理由一大堆:不想給小姨添麻煩,公司面試地點離家太遠不方便,已經在公司附近找好旅館交了錢……惠涓一概不信,卻並不點破,只堅持自己意見,直聽出她有點急了,方才作罷。二十五歲了,成年人了,慢說自己才是她的個姨,就是她媽,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惠涓懷疑沈畫北京有人,或說,有男朋友。否則憑她,一個小地方的女孩兒,頭回來北京,怎麼可能放著姨家不住,花錢去住旅館,她知道旅館大門朝哪兒開嗎?想跟男朋友住,可以,惠涓傳統但識時務,她只是不喜歡沈畫的不說實話。早先說不來住的理由,不是實話;現在說要來住的理由,也不是實話——找的旅館不合適,怎麼不合適了?不合適幹嗎交錢?交了錢不住,錢怎麼辦?當然她不問。問也白問,只能逼對方進一步撒謊。這孩子不能長留,找著工作就讓她出去租房。住家裡她就得負責,這個責她負不起。

沈畫到後,惠涓為她另下了面,加了兩個菜——小蔥拌豆腐、西紅柿炒雞蛋,自己那隻蝦給她。烤盤裡只三隻蝦,她應是看到了的,卻連點推辭、謙讓的意思都沒有。一伸手把蝦接過去,接過去就剝,兩小指蹺蹺著,眼皮子抹搭著,全神貫注,越發的可以不理人了。是,你今天面試沒過心情不好,不想說話;但在別人家裡,你能由著你的心情來嗎?從進家門就這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問一句說一句,不問不吭氣,上了餐桌,還這樣!攏共四個人,一個人不說話——尤其當這人還是客人——氣氛多尷尬?這孩子讓二姐慣壞了,自我中心慣了,人事不懂!

惠涓覺得沒面子,沈畫是她這邊親戚。

丈夫也有親戚在北京,也是外甥女,也是從外地來,人家來前先上網租房,來後從面試到工作落停,沒麻煩他們。來家吃過一次飯,背了一大背包的禮,舅舅的、舅媽的、表妹的,人手一份;說是頭一回發工資,得慶賀一下。沈畫呢?空手上門不說——這無所謂,你不掙錢——先說要來,又說不來,然後,說來就來,一切以她的需要為中心壓根不替別人想。二者相較,立見高下。都是家裡的獨生女兒寶貝疙瘩,卻就是這麼的不一樣!

沈畫被蝦頭刺扎著了,「哎喲」一聲,捧起被扎的手指送鼻子底下看,嘴裡頭「噝噝」著。惠涓裝沒看見,小可犯賤,湊過頭看,還問:「扎著啦?」沈畫點頭,兩嘴角向下耷拉著很是委屈:「我媽做蝦,都剝皮的……」惠涓登時火了:那就回你家,找你媽,這世上只有你媽能無條件圍著你轉伺候你,找不到第二個,丈夫都不行!她高聲叫:「小可!把你的蝦吃了!涼了!」又呵斥丈夫:「老鄧!別光喝粥!吃菜!」氣氛陡然間緊張。

小可趕緊看爸爸,爸爸正看她,沖她努嘴讓她出面轉圜。爸爸不善說話,或說,不善沒話找話。可是,說什麼呢?她和沈畫聯繫很少,可說的話題很少。該說的能說的早說遍了,連下午相親的事情都拿出來說了,媽媽跟著她一塊兒說,你一言我一語,說相聲似的。先說怎麼相錯了親,又說真人和照片差著有多遠,說那人不光長相一般智商也一般。智商一般是小可的說法,媽媽的說法是一般以下,弱智;根據是,不弱智他不會拿著高度PS過的照片跟人約相親……這番話母女相親剛完就說過了,到家後跟爸爸又說,此番餐桌上再說,完全是因為沈畫找話來說。

沒等小可找到新的話題,惠涓發作,身體帶著椅子往後一撤,椅腳劃地,「吱——」一聲,突兀刺耳,沈畫嚇得一哆嗦手裡蝦掉地上——她自我,但不木,在惠涓呵斥女兒丈夫時已明白了眼前情勢,馬上放下捧手指的手,拿起蝦剝——沈畫彎腰拾地上的蝦,起身時,惠涓不見了。她獃獃看惠涓的空位,頸左側脖筋時而輕輕抽跳,面色蒼白,眼周卻慢慢洇出了紅來。

小可右手裡攥著筷子,伸左手從烤盤裡抓起她的那隻蝦給沈畫,嘴裡嚷:「掉地上算了,不要吃了!」情急之下,忘記被訂書釘重創過的左手食指,鹽漬傷口,火辣辣疼,倒給了她提醒,她找到了話題。把蝦給沈畫後,開始說陳佳。從面試初識那天說起,直說到今天的慘烈。在這段時間裡,惠涓從廚房出來了,拿著香油瓶往小蔥拌豆腐里滴了兩滴,好像她離席而去是為這個。也是在這段時間裡,沈畫重又開始剝蝦,剝完,胳膊一伸,丟進了小可的碗里……一時間,餐桌上你親我愛,歡聲笑語,一片祥和。

小可頗有成就感,越發說得起勁,最後,作結束語:「那陳佳絕對是個冷血動物!我絕對不能在這種人手底下待!」話剛落音,一直少言的沈畫出人意料開口,說出的話更出人意料:「我覺得陳佳正常,你太嬌氣。」誰都沒想到她會這樣說,就算你說得對,這種時候,以你的身份,也不該。一時間,餐桌上無人介面。沈畫感到了自己的唐突,趕緊找補:「我的意思是,現在大學生找工作不容易,有了機會,咱得珍惜。不說別人,說我,畢業一年了還沒著落,還漂著!」

氣氛和緩下來了,就著沈畫的話,小可問了:「哎畫姐,你下午面試為什麼沒成?」這問題她一直想問,看沈畫情緒不高,沒敢。她有些好奇:讓來面試,說明對硬體是認可了的,而只要硬體沒問題,沈畫就應該沒問題。她最不怕面試——敢說、能說、漂亮。沈畫回答:「還是老問題,硬體不夠,他們要求英語四級。」沈畫美術專業,藝術類學生畢業不要求英語四級。小可叫:「咦?硬體給他們的簡歷里都有,明知不夠幹嗎把人家大老遠地從外地招北京來!」

惠涓盯著沈畫等待回答,小可說的正是她想問的。區別在於,小可是為沈畫打抱不平,她是懷疑,懷疑沈畫沒說實話。

沈畫一匙接一匙喝粥,不吭氣。

小可熱情道:「畫姐,我建個議?……先別急著找工作,先把四級拿下來,現在像點樣的工作,英語四級是起碼的,進我們公司,至少六級!」沈畫不悅,盡量不表現出來,淡淡道:「你們公司有對外業務,大多數公司根本就沒那業務,跟著瞎起什麼哄呀!」小可不覺,仍說:「現在沒這業務不等於將來沒有!北京越來越國際化,英語很重要的!畫姐,其實英語一點都不難……」這就滔滔不絕說了開去。小可英語很好,去美國紐約大學交流,紐約人都誇她英語地道。

沈畫盯著小可一開一合的嘴,那張嘴說的每個字都入了她的耳朵,半個字沒入腦子,腦子被她安了屏蔽裝置。人為什麼會指點指導別人?認為自己有這資格。名義是關心他人,潛意識是自我炫耀,優越感強烈到了不可遏制。是,她的這位表妹完全有資格在她面前炫耀:父親是著名大醫院的著名醫學專家,著名到只要他想,全國各地各行各業,都有他能夠找得到的關係,各行各業各個階層的人都會生病;她母親以她父親和她為生活軸心,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條。她自小坐擁北京豐厚的教育資源,安享父母全面有力的保障,這樣長大的孩子,只要智商心理正常,學習當在一般水準之上。她因之有足夠底氣對上司說「不」,對優秀的相親對象說「不」,自然,更有底氣有資格對卑微的自己說三道四。可惜,你有資格,我不接受,不僅是不接受,是討厭,討厭你這種居高臨下的指點、事不關己的偽善!

「畫姐?」她叫她。沈畫正了正神,看她。她說:「你看這麼著好不好?去新東方報個班,我陪你去!」

沈畫想說:「滾!」但知道不能——人在屋檐下——隨口敷衍:「如果拿下了四級,還不成呢?」

小可斬截地:「絕對不會!」

正是這脫口而出、漫不經心的斬截成為了壓倒駱駝的那根草,一時間,沈畫血往上涌,全身通了電似的抽緊,她試圖讓自己鎮靜,做不到;所說的話沒經過大腦直接從心裡往出冒,且是怎麼解恨怎麼來。她說:「何以見得?別人不說,說你,英語六級、日語一級,又怎麼樣,不也面臨著干不下去?由此我認為,高分低能是我國教育制度的最大失敗!我還認為,形式主義的條條框框卡掉了無數真正的人才!我更認為,學習好不應也不是學習的目的!」說罷起身,誰也不看,離開飯桌,去了客房,咣,關了門。

小可瞠目結舌,片刻,問父母:「她怎麼能這麼說話?!」

惠涓夾一筷子油菜送嘴裡慢悠悠嚼,嚼了會兒後,道:「她不是對你……替她想想,滿懷希望,不遠萬里,跑來應聘,結果呢,沒過。心情能好嗎?好不了。去,去看看她,陪她說說話。」

小可起身去了。她本善良,自身條件的優越也讓她大度。

女兒走後,惠涓鄭重對丈夫道:「老鄧,幫沈畫想想辦法!」「老鄧」全名鄧文宣,只是惠涓從來不叫他名字,兩人都年輕時,她叫他「小鄧」。

「她學美術我搞醫,兩個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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