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靂視死如歸,跨進家門,看見被噩耗重創的楊爾橫陳沙發,合眼倒氣,苟延殘喘。她在全家或責備、或擔憂、或同情的眼神護送下,徑直走到沙發前,雙膝一彎,跪倒在地,兩臂兩手高舉過頂,以藏傳佛教長頭叩拜,伏地不起,她的負荊請罪驚世駭俗。
李博懷湊近提醒楊爾:「霹靂來了。」
楊爾在楊怡、郎心平共同攙扶下,掙扎坐起,平視一掃,不見霹靂:「哪兒呢?」
楊怡下巴衝下一點:「地上。」
楊爾低頭一看——女兒趴在腳下,以頭戧地,一躍而起:「少跟我來這套,起來你!」
霹靂直起上身、大義凜然:「媽,要打要罵、要殺要剮全由你,我視死如歸。」
楊爾血沖氣門,照女兒揚起巴掌,全家踴躍發言,郎心平:「你先問問具體情況再說。」李博懷:「這麼大孩子,打沒用。」楊怡:「溝通,好好溝通,啊。」把楊爾巴掌孤立在空中,「我還打不得了。」
「媽,我表明立場:不論出於什麼原因,在撒謊蒙你這事上,我板上釘釘、徹徹底底錯了,請你懲罰。」
「你老實回答我:A水平考試到底多少分?」
「反正不夠上劍橋。」
「那劍橋錄取通知?」
「花兩百鎊買的。」
「掛在我辦公室牆上那個——」
「是假的。」
楊爾一指牆上懸掛的嘆息橋:「那照片——」
「PS合成的。」
「我供你留學英國三年的學費、生活費,全揮霍一空了?」
「沒有,我攻讀烹飪,拿到廚師資格二級證書。」
「烹飪還用攻讀?」
「我就讀的廚師學校在全英很有名,廚師證書也經過英國衛生部和餐飲協會認可。」
「說破天不就是廚子嗎?我花一百多萬就培養了一做飯的?」痛心疾首,「我的生活,原來是一個巨大的謊言,一個肥皂泡,現在噗一下破了,什麼也沒有了。」
「我還投資了一個餐廳……」
「什麼投資?那是水坑,淹錢的水坑。你,坑蒙拐騙,瞞天過海,我全部心血、努力都被你毀了,你辜負了我給你起的名字,本來希望你像春天裡的驚雷,結果好,晴天霹靂,炸我頭上了。」
在肅殺時刻,笑場只能招致更猛烈、無休止的討伐,霹靂死活不敢笑。
李博懷緩解氣氛:「楊爾……」
楊爾劍一樣的目光射向他,掉轉槍口:「馬上說到你了,沒原則,沒立場,助紂為虐,喪失了一個父親基本的責任和義務!你們爺兒倆一丘之貉,是聯手毀掉我生活的劊子手,是敵人!」
郎心平:「楊爾,你心情大家都理解,但話不能這麼說。」
楊爾仰天長嘆:「不說了,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我現在就想找個地縫兒鑽進去,誰也別理我,讓我一人靜靜。努力有什麼用?奮鬥有什麼用?成功有什麼用?」將門反鎖,自絕人民。
郎心平:「起來吧霹靂。你們娘兒倆別回家了,都住我這,萬一你媽使用暴力,也好有人拉架。」
「謝謝姥姥,對不起爸,把你一起拉下水了。」
「誰讓我是你爸呢?」
這是一個信念坍塌、目標淪陷的漫漫長夜,唯我獨尊、永遠正確的女強人找不著北了。當父母把自身價值和榮辱興衰繫於兒女,那她等於加入高風險賭博,同時把孩子一起綁架上賭桌。可惜,這恰恰是中國式父母與兒女的相互依存方式。
楊爾一宿聲息全無,霹靂躡手躡腳擠進門縫,鬼鬼祟祟挨到床邊,發現她媽杏眼圓睜,眼望上蒼:「媽,你醒了?」
「壓根兒沒睡,一宿沒合眼。」
「那你今天還能上班嗎?公司來電話,說有好多事等著請示。」
「讓他們自行解決,我都失去生活目標了,還能給誰做主?半生嘔心瀝血,為誰辛苦為誰忙?」
「那我給他們回話,說你不去了,好好休息,能睡就睡一會兒。」腳底抹油,開溜。
「哪兒去呀你?」
「我……想去餐廳看看。」
「我都這樣了,你還想往外溜?不許去!」
「我不去,餐廳沒法開張。」
「開張不也沒人嘛。」
「我得對合伙人負責。」
楊爾捶床大怒:「你還知道負責?你對我負過責嗎?!」
「行行行,我不去了行嗎?在外邊候著,有事宣我。」
預計未來一周,楊爾彈藥充足,霹靂唯一策略就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忍辱負重、息事寧人,不給她媽舉槍掃射自己的理由和動力。要絕對保證足不出戶,餐廳不能去了,事業肯定要荒廢。李總電話通知合伙人:「我失去自由,出不了門。」雷董對此早有預判:「這邊我來處理,你安心待在家裡滅火吧。」對於沒有客人光顧、現在又失去大廚的餐廳,雷董處理方法很簡單,一關了之。
霹靂撫今追昔,想過去腰斬的留學史,再想今天未竟的西餐廳,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用成功撫慰楊爾傷痛的理想淪為空談,不由得哀嘆:「我的生活和事業呀……」
「我還沒哀嘆生活事業呢。」楊爾走出卧室。
郎心平:「你怎麼起來了?不一夜沒睡嗎?」
「我睡不著,得馬上去趟公司。」
郎心平:「你這種精神狀態還上什麼班呀?」
「我去拿東西!」
霹靂小心翼翼試探:「是錄取通知書吧?」
楊爾憤懣出門,沉默即肯定。高懸在辦公室牆壁、供人瞻仰的劍橋文件儼然成了瘡疤,不摘了它,她無法安生。
當楊爾在自己的美上美內衣公司一出現,群龍無首、六神無主的員工們一擁而上:「您可來了,我們誰都不敢拿主意。」
楊爾勃然大怒:「我要萬一哪天倒下怎麼辦,就沒個人挺身而出幫我分擔?你們的責任感都哪兒去了?」
「平時習慣您一個人說了算。」
「地球離我還不轉了?」
楊爾大聲疾呼,呼喚下屬當家做主的主人翁責任感,宣布自己無限期休假,撒手不管,放任自流。然後她把自己一個人關進辦公室,用一場眼淚哀悼劍橋夢的破滅,與它告別。至此,她得出一個慘痛的教訓:期待自己夢想由別人完成,等於把命運航向交由他人把握,是一件極其不靠譜的事情,哪怕是自己閨女。
度過兩天肅殺,楊家在心平氣和的氣氛中,召開針對李霹靂暨錢小樣、連帶趙青楚的批判會,為避免楊爾情緒波動,允許其缺席,會後聽取彙報。
郎心平主持會議:「霹靂,你媽這兩天狀態你都看見了,班不上、心氣都沒了,她什麼時候這麼虛無過?」
小樣:「嗯,對我也不指指點點了,還真不習慣。」
郎心平:「你媽一輩子心高氣傲、不甘人後,這次打擊是摧毀性的,影響也是長期的。在自己犯的錯誤面前,你不但要爭取一個好態度,更要從深層挖掘你和父母之間的問題,我們也幫你一起思考:如何在溝通基礎上建立理解,互相尊重對方意願,共存共榮。」
霹靂:「姥姥,我就希望最後能達到你說的那種效果,能嗎?」
郎心平:「有什麼不能?溝通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橋樑,今天這會不是為批而批,我幫你們娘兒倆架橋,出現問題不可怕,怕的是不知道如何解決問題。」
霹靂:「好,你們使勁批吧,我一定端正態度、深刻檢討。」
郎心平:「今天主批你,缺席批青楚,楊怡負責傳達,小樣也跑不了,邊記錄邊檢討。首先,無論你有多充分的理由,都不該採取撒謊的方式,一瞞瞞三年,小時候姥姥沒教育過你嗎?撒謊是所有錯誤中最大的一個,是品質問題。」
霹靂:「我也不想撒,但沒辦法……」
楊怡:「怎麼沒辦法?溝通呀,你看我和青楚溝通得多好,雖然有很多地方沒法統一,但我一直堅持不懈和她溝通,好多矛盾,說著說著就開了。」
小樣不敢苟同:「還有好多矛盾,說著說著就出來了。」
霹靂:「我溝了,一而再、再而三,你們也不是沒見過,哪回都通不了。」
郎心平:「也是,楊爾太強勢,除了她認為對的,別人想什麼都錯,順著她就是真理,逆著她就是謬誤。」
霹靂:「對待她的高壓,我既不甘心徹底服從,又不敢公然反抗,只好選了一條折中道路,表面服從、偷偷反抗,就成現在這樣了。」
楊怡:「你選了最不可取的一種。」
霹靂:「我潛意識裡有對強權的恐懼,又有得過且過的鴕鳥心態,另外一方面,理想小火苗又一閃一閃,不肯熄滅。」
同呼吸共命運,小樣對霹靂感同身受:「可憐見的。」
霹靂:「我不是成心撒謊,開始小謊變中謊,後來跟滾雪球似的,中謊變大謊,就身不由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