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艱辛的路之所以艱辛,就在於步步荊棘,每腳踩下去都是刺,每走一步都會遇到各式各樣問題。

首先在每月醫生測量患者雙腿、腰部圍度的例檢項目中,錢進來發現自己圍度縮小。「是不是肌肉萎縮的徵兆?」大夫不置可否:「現在還不明顯,需要觀察未來發展趨勢。」小樣打岔:「爸是你瘦了。」錢進來拒絕糊塗:「瘦沒瘦我自己知道。」

其次是投入,其實關於投入錢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康復效果不佳,遲遲不見產出時,投入問題就顯得特別突出、特別無望。楊杉繳費時悄悄對小樣抱怨:「交一萬還不夠做倆月康復,一到醫院,錢不是錢,是水。」

「別擔心媽,錢是死的、人是活的,沒了還能掙。」

「怎麼掙也趕不上它走的速度。」

錢進來對自己有準確定位:他現在是一台燒錢機器,自我解嘲地對兩條腿吹鬍子瞪眼:「小10萬都扔到你倆身上了,不見好還往後退,信不信惹急我砍了你們!」

為理順投入、產出的關係,小樣向遠在北京的高齊求問。

「高齊,如果我爸真出現肌肉萎縮會怎麼樣?」

「失去主動活動功能的關節長期不動,就會發生僵直,同時伴隨肌肉萎縮,出現這種狀況說明康復效果不佳,萎縮趨勢發展下去,會造成關節變形,最後只能通過手術矯正,等於讓病人受二茬罪。」

「當初回來開始做康復,這邊大夫說的就不像你那麼樂觀,你是不是在安慰我們呀?」

「小樣,我這麼跟你說吧,北京康復水平肯定比銀川高,如果能在這邊持續、規範地做下去,我不敢保證你爸最後一定能站起來,但至少有希望、有可能;但如果你們那邊康復水平不高、不系統,那就一點可能都沒有。」

一邊花錢少、沒動靜,扔下去是水坑;一邊高費用、有效果,丟進去是無底洞,這就像強迫一個只吃得起鹵煮的人非在魚翅與燕窩中進行選擇。「北京……」小樣搖頭苦笑,離開後,那地方在她意識里就象徵「遙不可及」,和理想、自我、愛情一起,是被裁決掉的東西。

問題解決不了,只能擱置,但憂慮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隨即小樣發現錢進來出現「心理問題」。這天她買菜回家,進門發現錢進來正在看電影頻道播放的一部外國電影,全神貫注。小樣定睛一看,電視屏幕上赫然一個高位截癱的外國男人,和電視屏幕外坐著輪椅、截癱的她爸,裡應外合。

小樣怕錢進來觸景生情,趕緊拿遙控器換台:「什麼啊?看點歡快的。」換到鶯歌燕舞的頻道。

引發錢進來巨大不滿和抗議:「我看得正上癮呢,趕緊換回來!」

沒轍,只好換回電影頻道。

錢進來招呼女兒:「過來坐下,你也看看,主題很深刻,西班牙電影《深海長眠》。」

「名字不好,不吉利。」

「噓,安靜。」

偉大的電影就有這種力量,五分鐘把你帶進她的情境,讓你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當男主角雷蒙·桑佩德羅突然坐起、下床、助跑,像鳥兒般飛躍出窗、翱翔起伏的一剎那,小樣心臟被一把攥住,束縛的身體,無法束縛人類自由的靈魂。當男主角的意識在山嶺、林間飛行,最後徐徐降落在海邊,來到女主角面前時,小樣餘光瞥見,錢進來淚光閃動,她把一條毛巾遞到父親手邊。最後男主角喝下氰化鉀,自己實施安樂死,帶著莊嚴、平靜在小旅館死去時,小樣無法自已,淚流滿面,毛巾又被默默傳遞迴來。

影片結束,父女倆一起發出悠然長嘆:「哎——」

錢進來:「什麼感覺?」

小樣把自己從影片氣氛中拽出來:「有點悲傷。」

「是傷而不悲,這是戲劇的最高境界。看懂了嗎你?這電影說的是什麼?」

小樣故意不往真實主題上說:「說人不能太軸,一旦鑽牛角尖,就沒法回頭了。你看男主角他哥哥嫂子那一家多好,任勞任怨照顧他30年,一點不周到的地方都沒有,為什麼他還追求安樂死呢?生活多美好、多有希望。」

錢進來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對,剛才哭成那樣,我還以為你看懂了呢。追求安樂死跟周圍人如何對他的態度無關,只和心靈、自由有關,這電影說的是:人有死亡的權利。」

「聽人說爭取這權、那權,還沒聽過誰要爭取死權?」

「人吃飯喝水是為生存,民主權利是為自由,戀愛結婚為感情需求,而死,有時候是為保留尊嚴。死該像生存、自由和感情一樣,成為人的基本權利,由自己來決定行使。」

說這話時錢進來目光深邃,讓小樣覺得特別深刻,但她必須將打岔進行到底:「咱誰都不想要死的權利,愛給不給、不給更好,我覺得還是中國的古老生存哲學有道理: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就有希望,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咱爺兒倆說的驢唇不對馬嘴。」話不投機半句多,錢進來拒絕交流,自閉了。

楊杉回家,察覺到丈夫在大多數時間裡呈冥想狀,語言量成幾何倍萎縮,不明所以。小樣把她媽拉進廚房,背後磋商:「媽,我爸今天白天看了部電影。」

「看電影怎麼了?」

「那電影是講安樂死的。」

「你爸提到安樂死了?」

「沒有,他就說死亡是一種權利。」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

「這幾天盯你爸緊一點,先觀察一下形勢再說,別誘導他再談這話題,也別讓他發現你盯他,外松內緊,啊。」

錢小樣成了圍繞他爸的電子眼,無處不在,但錢進來對女兒卻視而不見,面朝窗外,深沉入定。

「爸,你想什麼呢?」

錢進來惜字如金:「思考。」

「思考什麼東西?說出來聽聽,讓我跟你一起思。」

「思考是一個人的事情。」說完又把深邃的目光投向幽遠的未來,不帶你玩兒。

小樣感覺她爸的精神飛升到一個俗人到達不了的境界,自從飛上那界面,說話就言簡意賅、耐人尋味,只能通過隻言片語管中窺豹。更大的問題在於:上了那界面的人,大多有去無回,這是楊杉娘兒倆最害怕的。

「壞了,趨勢不好。你說那天給他看什麼不好?非看那破電影,看把他招的?得趕緊干擾他一下,這麼發展下去非抑鬱不可。」

前護士小樣對心理治療只知皮毛,原來所在醫院也沒先進到開設心理門診,她只能去找過去的同事——神經內科大夫,倆人在疑患缺席情況下,以半專業、半業餘的二半吊子態度,給錢進來進行診斷。比照一份心理測試卷,同事問小樣一個問題,打一個鉤或者叉。

「你爸有便秘、消化不良、全身不定部位疼痛這些癥狀嗎?」

「時有、時沒有。」

「那算有吧,畫鉤。食慾減退、失眠嗎?」

「也吃、也睡,不過心不在焉,心思明顯沒放在吃和睡上。」

「那這個怎麼畫呀?也鉤吧?」

「行。」

「情緒低落、記憶力退化嗎?」

「他不低落,他思考,每天都思考。」

「思考?那算低落還是不低落?」同事為難。

「這個畫叉吧。」

「沉默寡言?話特別少?」

「這有,這兩天基本不怎麼說話。」

「鉤。行動緩慢、各方面能力下降嗎?」

「他現在沒行動能力。」

「噢對不起,這個畫叉?」

「沒法判斷,只能是叉。」

「絕望無助、覺得生不如死,有結束自己生命的意念嗎?」

「他沒說想結束生命,就說死亡是人的權利。」

「那是什麼意思?」

「他說這是一個深刻的命題,引起了他思考。」

「沒說他自己想死?」

「沒說過。」

「想到死又不是想死,那是鉤還是叉呀?」

「不知道。」

神經科大夫縱覽全卷:「從測試結果上看,好像有抑鬱癥狀,又好像不太明顯。」

「他為什麼會因為一部電影就情緒突變、沉默寡言了呢?好像一下就自閉了。」

「你覺得是什麼原因?」

「是不是被電影觸動思維?就像突然打開什麼開關,啪一下,把從前沒有過的想法給激發出來了?」

「你分析得很形象、很有道理,確實有誘因這麼一說。」

「那你覺得我爸有沒有抑鬱傾向?」

「不能算有、也不能算沒有,你覺得呢?」

「他會不會是抑鬱症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

「有道理,有可能。」

小樣對同事人云亦云的治學態度很不滿意:「是我診斷還是你診斷呀?」

「你又不能把人帶來,我不只能聽你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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