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 無罪的嘆息

「那麼,你從事律師這個行業多久了?」搭檔停下筆,抬起頭。

她歪著頭略微想了想:「15年。」

搭檔顯得有些意外,因為她看上去很年輕,不到30歲的樣子:「也就是說,從學校出來之後?」

她:「對,最開始是打雜,做助理,慢慢到自己接案子。」

搭檔:「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那為什麼你最近會突然覺得做不下去了呢?」

她:「不知道,從去年起我就開始有那種想法。我覺得自己所從事的行業根本就不應該存在……嗯……就是說我對自己的職業突然沒有了認同感。」

搭檔:「不該存在?」

她點點頭:「我為什麼要替罪行辯護?」

搭檔:「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個問題吧?從古羅馬時期起就有律師這個行業,它存在的意義在於為那些無罪,卻被人誤解的人辯護……」

她打斷搭檔:「我指的是,為什麼要替罪行辯護?」

搭檔:「你能夠在法律做出裁決之前判斷出你的當事人是否有罪。」

她:「實際上,你所說的就是一個邏輯極限。」

搭檔:「嗯?我沒聽懂。」

她:「的確是應該依照律法來判斷有罪與否,但律法本身是人制定出來的,它並不完善,所以假如有人鑽了法律的漏洞,那麼實際上有罪的人往往不會被懲罰。哪怕當事人真的觸犯了法律,你也拿他沒辦法。而我所從事的職業,就負責找漏洞。我職業的意義已經偏離了初衷。」

搭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道理。」

她:「也許你會勸我轉行,但是除了精通律法外,別的我什麼也不會。可是,這半年來由於心理上的問題,我一個案子也沒接過,不是沒有,而是我不想接。」

搭檔:「所以你來找我們,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她:「正是這樣。」

搭檔:「好吧,不過在開始找問題前,我想知道你當初為什麼要選擇這行?」他狡猾地拖延著話題,以避免心理上的本能抵觸,但實際上已經開始了。

她略微停了一下,想了想後反問搭檔:「你對法律了解多少?指廣義的。」

搭檔:「廣義的?我認為那是遊戲規則。」

她:「你說的沒錯,所以法律基本涉及了各個領域。它是一切社會行為的框架和標尺。」

搭檔:「So?」

她微微一笑:「我的家庭環境是比較古板、嚴肅那種,父母在我面前不苟言笑,一板一眼。你很聰明,所以你一定聽懂了。」

搭檔:「呃……過獎了,你是想說因此你才會對法律感興趣,因為你想看到框架之外。」

她:「是這樣。我非常渴望了解到框架之外的一切,所以我當初在選擇專業時,幾乎是毫不猶豫選擇了法律——因為那是整個社會的框架——只有站在邊界,才能看到外面。」

搭檔:「嗯,很奇妙的感覺,既不會跨出去,又能看到外面……不過,我想知道你真的沒跨出過框架嗎?」

她:「如果我說沒有,你會相信嗎?」

搭檔看了她一會兒:「相信。」

她對這個回答顯得有點兒驚訝:「你說對了,我的確從未逾越法律之外。」

搭檔:「但是你看到了。」

她點點頭:「嗯,我見過太多同行領著當事人從縫隙中穿越而出,再找另一個縫隙回到界內。」

搭檔:「那法外之地,是什麼樣?」

她:「一切都是恣意生長。」

搭檔:「你指罪惡?」

她:「不,全部,無論是罪惡還是正義,都是恣意生長的樣子,沒有任何限制。」

搭檔:「這句話我不是很懂。」

她摸著自己的臉頰,仰起頭想了一會兒:「有一個女孩在非常小的時候被強姦了,由於那個孩子年齡太小,所以對此的記憶很模糊,除了痛楚外什麼都不記得了。而她的單身母親掩蓋住了一切,讓自己的女兒繼續正常生活下去。她默默地等,但她所等待的不是用夢魘來懲罰,而是別的。若干年後,兇犯出獄了,這個母親掌握他的全部生活信息,依舊默默地等,等到自己女兒結婚並且有了孩子後,她開始實施自己籌劃多年的報復行動。她把當年的兇犯騙到自己的住處,囚禁起來。在這之前,她早就把住的地方改成了像浴室一樣的環境,而且隔音。她每天起來後,都慢條斯理地走到兇犯面前,高聲宣讀一遍女孩當初的病歷單,然後用各種酷刑虐待那個當年侵犯自己女兒的男人。但她非常謹慎,並不殺死他……你知道她持續了多久嗎?」

搭檔:「呃……幾個月?不,嗯……一年?」

她:「整整3年,1000多天。他還活著,但是根本沒有人形了。他的皮膚沒有一處是正常的,不到一寸就被剝去一小塊,那不是她一天所做的,她每天都做一點點,並且精心地護理傷口,不讓它發炎、病變。3年後,他的牙齒沒有了,舌頭也沒有了,眼皮、生殖器、耳朵,所有的手指、腳趾,都沒有了。他的每塊骨頭上都被刻上了一個字:『恨』……而他在垃圾堆被找到之後,意識已經完全崩潰並且混亂,作為人,他只剩下一種情緒……」

搭檔:「恐懼。」

她嘆了口氣:「是的,除了恐懼以外,他什麼都沒有了,他甚至沒辦法指證是誰做的這些。」

搭檔沉默了一會兒:「死了?」

她:「不到一個月。」

搭檔:「那位母親告訴你的吧?」

她看著搭檔,點點頭。

搭檔:「你做了什麼嗎?」

她:「除了驚訝、核實是否有這麼個案子,我什麼也沒做,實際上也沒有任何證據。這個復仇單身母親像是個灰色的騎士,她把憤怒作為利劍,而在她身後跟隨著整個地獄……你問我法外之地是什麼樣子,這就是法外之地。」

搭檔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著:「是的,我懂了,罪惡和正義都恣意生長……」

她:「我本以為法律之外同時也是人性之外,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但是當我發現法律之外也有我所能認同的之後,我開始懷疑有關法律的一切。或者說得直接一點兒:法律其實也只是某種報復方式而已,它和法外之地的那些沒有任何區別,只是它看起來更理智一些——只是看起來。」

搭檔:「法律本身是構成社會結構的必要支柱,如果沒有法律,我們的社會結構會立刻分崩離析……」

她:「那就讓它分崩離析好了,本來就是一個笑話而已。」

搭檔詫異地看著她:「我能認為你這句話有反人類、反社會傾向嗎?」

她微微一笑:「完全可以。」

搭檔:「那麼……請問你有宗教信仰嗎?」

她想了想:「沒有明確的。你認為我是信仰缺失才有現在這種觀點的?」

搭檔:「不,以你在這行的時間、經驗和感悟來看,你必定會有這種觀點。」

她:「嗯……不管怎麼說,現在難題拋給你了——我該怎麼做才能消除掉這種想法呢?我不想有一天因為自己失控而做出什麼極端的事情來。」

搭檔:「你認為自己會失控?」

她:「正因為不知道才擔心。所以我這半年來沒敢接案子,只是靠著給幾家公司當法律顧問打發時間。」

搭檔:「我想把話題再跳回去——假如沒有法律,那麼豈不是一切都會失控?因為沒有約束了。」

她:「當你熟讀律法,並且知道足夠多的時候,你會發現法律在某種意義上只是借口。它所代表的就是一種看似理智的情緒,但是真實情況並不是這樣。例如當宣布某個窮凶極惡的罪犯被處以極刑時,許多人會對此拍手稱快,不是嗎?」

搭檔:「嗯……你的意思是:從本質上講,這不過是藉助法律來複仇?」

她:「難道不是嗎?」

搭檔:「但這意義不一樣。因為每個人對於正義和公平的定義是有差異的,所以需要用法律來做一個平均值,並以此來界定懲罰方式。」

她:「從社會學的角度看,你說的完全沒錯,但是你想過沒,如果作為受害者來看,這種『平衡後的報復』公正嗎?因為事情沒發生在自己身上,人就不會有深刻的體會,因此也容易很輕鬆地做出所謂理智的樣子,但假如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呢?」

搭檔:「你說得非常正確,但因為情緒而過度報復,或者因為沒有情緒而輕度量刑本身的問題,才是邏輯極限。而且在法律上不是有先例制度嗎?那種參照先例判決相對來說能平衡不少這種問題吧?」

她:「如果所參照的那個先例就是重判或者輕判了呢?」

搭檔想了想:「我明白了,你並非不再相信法律,而是非常相信法律,並且很在乎它的完美性。」

她愣住了,停了一會兒後看著搭檔:「好像……你說對了……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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