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8 衣櫃里的朋友(下篇)

第三天。

我和搭檔吃完午飯回到賓館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一出電梯,我們就看到了少年和他的父親站在房門口。

簡單寒暄後,少年的父親告訴我們,少年要留在這裡幾個小時,等時間到了他來接。看得出來,他的表情有些驚奇,因為他這個兒子已經幾年沒有主動要求出門了。

送少年的父親進了電梯後,我回到房間。此時少年正在翻看桌子上我們帶來的幾本書,還時不時地四下打量著。搭檔則抱著肩靠在窗邊看著他。

少年:「在短途旅行中,看書是最好的消遣方式,只不過現在很少有人看書了,大多像個白痴一樣拿個便攜電子遊戲機。」說著,他撇了撇嘴。

搭檔:「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消遣方式,你可以不那麼做,但是要接受不同於自己的存在。」

少年點了點頭,扔下手裡的書去卧室掃了一眼,又回到外間東張西望著。

搭檔:「你在找廁所?在門口那個方向。」

少年:「不,我在看你們。」

搭檔:「看到了什麼?」

少年聳聳肩:「你們是非常好的組合,很穩定。」

搭檔:「為什麼這麼說?」

少年:「你的性格看上去外向,實際是內斂的,而且你的內心比較複雜。你搭檔的性格跟你正相反,並且能用沉穩來讓你鎮定下來,所以面對問題的時候,你們能夠互補。沒猜錯的話,你搭檔的沉穩正好可以彌補你的混亂。」

搭檔:「我混亂嗎?」

少年凝視了他一會兒,又繼續翻書:「某些方面。比方說我可以輕易分清哪本書是你在看的,哪本書是你的搭檔在看的。亂折頁腳的一定是你,而你的搭檔使用書籤。有意思的是,你從不會在書里亂畫重點或者批註什麼,而你的搭檔則習慣作標記,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在這兒一個便攜遊戲機都沒找到,看來你們兩個不是白痴。」

搭檔:「沒有遊戲機是因為我們開車來的,開到這裡要4個小時。」

少年撇了撇嘴:「我這麼認定還有別的原因,例如電視遙控器就放在電視機上面,看樣子擺得很規矩,應該是酒店的人擺的,你們從昨晚到上午都沒開過電視機。」說著,他頭也不抬地指了指電視機所在的方向。

搭檔:「你怎麼確定不是在我們吃午飯的時候打掃房間的人來過?」

少年:「清潔工不會不清理煙灰缸,也不會讓裡面的兩張床亂七八糟的。所以我說從昨晚到今天上午你們都沒開過電視機。昨天之前我不能確定,因為清潔工來過。」

搭檔:「嗯,你說對了,我們都不怎麼看電視。」

少年:「常看電視節目的人也是白痴。」

搭檔:「這個說法太極端了。」

少年扔下手裡的書,拉開衣柜上下打量著:「不是我走極端,真的是那樣。電視節目的內容是固定的,獲取信息非常被動,一點兒自由度都沒有——雖然看上去有自由度:你可以選台,實際上你的選擇還是在一定範圍內的。我知道那滿足不了你。」

搭檔:「你怎麼知道電視節目滿足不了我?」

少年:「你的搭檔只帶了一本書,而剩下那些都是你帶來的。我注意到那幾本書不是一個類型,各個領域都有,你的興趣面很廣,證明你的知識面很廣。不過我很高興沒看到《天邊的骷髏旗》,就是那天你在我那裡看到的那本。」

搭檔:「為什麼?」

少年:「假如你只是因為看到我曾經讀過,為了了解書的內容而買一本並且企圖用這種方式來了解我,那隻能證明你不過是個白痴。很顯然,你不是。」

搭檔:「謝謝誇獎。」

少年關上衣櫃門,走到窗邊向下張望著:「我沒誇你,我在說事實……從這裡看下去,風景不錯嘛……對了,有一點你們做對了。」

搭檔:「哪點?」

少年鎮定地直視著搭檔:「你們並沒有因為自己的主觀意識把我判斷為一個自閉或者是有阿斯伯格綜合征的人,最初你們也並沒對此做過更多的假想,這挺好,否則一旦我察覺你們有那種想法的話,我肯定會裝神弄鬼,又哭又笑地把你們轟走了。」

搭檔:「嗯,但是我們路上猜測過你是不是有阿斯伯格綜合征。」

少年聳聳肩,走到沙發邊坐下,並看著自己的手掌:「現在呢?你沒想過我可能跟學者綜合征有關係嗎?」

搭檔:「不可能。」

少年:「為什麼這麼肯定?」

搭檔:「你可以生活自理。」

少年大笑起來:「哈哈哈!好吧,這個理由足夠了。實際上,我只是在多數情況下能過目不忘罷了。也許,再加上信息整合的能力?有些書里的內容會在我腦子裡自動關聯,最後成為完整的信息——你明白我說的嗎?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關聯起來——假如他們有關聯度的話。所以,很多事情不必去接觸,我就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

搭檔點點頭:「你的問題也就出在這裡了。」

少年:「問題?例如說?」

搭檔:「你很清楚人類社會結構的理論,但是你並未置身於其中去體會那到底是怎麼樣的;你明白愛情是一種化學分泌的結果,但是你並不知道那能帶給自己多麼美妙的感受;你可以想像出美麗的風景,但是你卻沒經歷過親眼目睹的震撼;你從書中看到過歷史,但你看不到字裡行間的滄桑;你讀懂了高等數學的深奧,但是你讀不懂那曾經讓人廢寢忘食的數字屏障;你學會了兩種以上的語言,可你並不了解藏在那節奏中的內涵;你明白什麼是心理學,但你並未去探究過那些複雜的成因。你的聰明,讓你能想像並推測出很多正確的結論,但也正是你的聰明,讓你只是停留在想像。

「你什麼都沒經歷過,你不知道什麼是殘酷,什麼是感動,什麼是熱情,什麼是悲傷,你擁有的只是冷漠。你對戰爭的了解只是一些零碎的辭彙,槍林彈雨、政治陰謀、軍火商、部隊編製?你不知道看著戰友倒在身邊,吐出最後一口氣會是什麼樣的心情;你對男女之間的了解也只是另一些辭彙,繁衍、荷爾蒙、腎上腺素?但你並不明白能夠讓你動心的那一刻足以影響到你的未來。

「你只是個孩子,我打賭你沒離開過這個城市。大多數情況下,你的活動半徑不超過10公里,但是你的聰明和天賦讓你通過書以及各種渠道將所獲得的信息整合起來,並藉此想像出了一個完整的世界,但是你確定真正的世界就是那樣嗎?沒有任何驗證就認定了?你之所以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看不到自己的未來,是因為你的一切都停留在你認定的那些概念和結論上。除此之外,你什麼也不知道。也是正因如此,甚至連你編造的謊言都是個標準的模式:白衣女鬼,勸人上吊自殺,只有你才能看到……不過我必須承認,你的確只有衣櫃里的朋友——那些書。除此之外,你什麼都沒有。你甚至把自己的心和思維全部關在一個黑暗的小屋裡,只需要,也只能由衣櫃里的朋友陪著。你在看書嗎?你看過很多書嗎?可是你看懂了嗎?」

少年默不作聲地愣在沙發上,看上去他腦子有些亂。

搭檔:「就像我不會去買一本書並且企圖通過它來了解你一樣,你也同樣無法通過任何書籍了解到我,所以你更不可能通過書籍來真正了解這個世界。在什麼都沒做之前,你不可能明白『體會』是一件多重要的事情,你只是從文字間知道了淺淺的一點兒而已。說到這兒,我可以理解你的茫然了,換成我,我也會茫然,我也會不知所措。你還是個孩子,你需要經歷的太多了,雖然你很聰明。

「到目前為止,你對我所做出的推論都是正確的,可是你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你不知道我是怎麼走過來的,那些記憶里有太多你無法想像的東西了。沒經歷過,你就不會弄懂什麼是友情,什麼是愛情,什麼是絕望,什麼是震驚,什麼是無可奈何。在你經歷之前,它們只是辭彙,僅此而已。

「也許在你看來,衣櫃里的那些書就是你最真摯的朋友,可是,我想再重複一遍,你真的看懂了嗎?你知道你衣櫃里的朋友最希望看到的是什麼嗎?」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她希望你能從心裡那個黑暗的小屋裡走出去,頭也不回,就此離開。」

少年又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承認,你所經歷的比我多,我的確是像你所說的那樣,並沒真的去接觸什麼,其實你我的差距就這麼一點兒。」

搭檔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但是這要等你經歷之後才有資格說。」

少年咬著下嘴唇想了一會兒,沒再吭聲。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里沒有人說話,我們3個都保持著沉默。

最終,少年打破了沉默:「就這麼尷尬著嗎?你們說點兒什麼吧?要不,給我催眠吧?我還沒試過呢。」

搭檔搖搖頭。

少年看了一眼我放在桌上的手機:「離我爸接我還有一個多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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