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字比笆斗大(1)

女作家張愛玲辭別了人世——這人世是她寫作了一生的「對象」。她在時,自然名氣不能說不大,但終究有點兒不以為奇,好像也不過「著名」就是了,「著名」的多得是,真如陸機說的,「若中原之有菽」。她一死,這才紛紛悼念追懷,把她的一切都另眼看待起來了,理解了,珍貴了,遺憾了,後悔了……人就是這麼樣的,這就叫「規律」。

我沒有任何資格來寫悼她的誄文,因為她雖只小我兩歲,真是同世同代之人,卻因我素未讀過她的小說、散文或劇本,對她的家世生平更是一無所知。不想日前有友人將她的《紅樓夢魔》的自序,複印寄來,這才使我大吃一驚!我讀了此序,感到悲喜交集,更覺十分慚愧,對不起她——1987年春,在美國時從大學圖書館裡借過這本書,那是台灣版的小開本,可是我竟置而未讀!你說這會讓人相信嗎?

為何借在手邊而不予理會?現時想來,大約原因有三:一,那時因工作緊湊,所借之書以外文(過去難見)者為主,中文著述只得後推。二,那時興趣集中在「《紅樓》與中國文化」的新課題,見她此書卻是版本考證——這是個最麻煩而纏人的主題,我怕一讀它,會把我的「精神境界」一下子打亂了,影響我抓緊時間工作的計畫。三,說老實話,我一見她用的這「紅樓夢魔」四個字作書名,就打心裡不喜歡,覺得「氣味」不投,更怕糾纏一大陣之後並無真正收穫——我目力已嚴重損壞,讀書艱困之甚,實在禁不起濫用目睛的浪費了。

這樣,我翻了翻各章的大標題,就推在一旁,直到要還書歸館,也未及重顧。

以上就是我與這位女文星的「聯繫」了,請想,我又有何資格來寫紀念她的文章?

誰想,複印的序文來了,我一口氣讀罷,這才又驚又喜,又悔又愧!

悔愧與驚喜,只是一樁事情的兩面,倘無驚喜,悔恨何來?所以先說說我的驚喜。

我自己弄了半個世紀的「紅學」,所遇之人不少,卻根本不知道張愛玲才是一位該當崇敬的「紅學家」。世上自以為是「著名紅學家」的人到處皆是,其實其中有的既不「學」也不「紅」,人家張愛玲從來不以「紅學家」自居自認,卻實在比那些自居自認者高明一百倍。這就使我吃驚不小,使我心喜無量。

她說話很老實——因而也很直率真切,一點也沒有「文學家」的扭捏,更無「紅學家」的咋呼。她的自序中,你先聽這幾句——

(看了脂本《紅樓》,才知道)近人的考據都是站著看——來不及坐下。

這就把「著名紅學家」都兜了根揭了底,學術的事,她用不著客套周旋。然後說她自己——

至於自己做,我唯一的資格實在是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兒的字自會蹦出來。

這已經是好極了!會這麼感受,會這麼表達的,我愧孤陋,還是第一次(先師顧隨先生也說過,他讀詩詞,好句子不是去尋的,是它自己往我眼裡跳!可謂無獨有偶,但那不是講《紅樓》,也不是說版本)。

我很驚喜,「紅學家」們如過江之鯽了,哪幾位敢說這句話。你把異文擺在他眼前,他也辨不清是非高下,正誤原篡(雪芹原筆與另手篡改)。

然後她又說——

我大概是中了古文的毒,培肯的散文最記得這一句:「簡短是雋語的靈魂」,不過認為不限雋語。所以一個字看得有笆斗大,能省一個也是好的。

這簡直妙極,使我拍案叫絕!

這妙這絕何在?第一,說話坦率爽快,不讓人氣悶。第二,比喻精彩——你可知道什麼叫「笆斗」?它有多大?這「名詞」對哪些人才「感情」親切?第三,最妙是不同的字會「自己蹦出來,』!這種話堪稱奇語,也才夠個賞文的資格。

這就是詩人、藝術家的高級審美的能力(敏感性)和表達才華了。

這兒真正的重要的大道理至少有二——

一是她對《紅樓》一書可謂精熟至極——大約是指坊間流行的程、高偽篡本,及至一旦展開脂本,她被雪芹的原著原貌(至少是接近原來)原文原句給驚呆了!那個「不同」和「笆斗大」才會往她眼裡跳,她的藝術天才秉賦和修養給了她這種「高敏感」和「深痛切」的驚訝與領悟。

她接著說:她怕羅嗦,「能省一個字也是好的」。這話似乎可以包含著她自己行文寫作的信條和對雪芹原文與篡文的體察感受兩方面——當然這「兩」其實也是一回事。

在這兒,卻有一個特大的文學語言問題由她的短短的幾句話透露得十二分明白,這需要代她「點破」,或者說是為她譯成「連貫的死板文字」——

她為什麼那麼樣看語文?原由她自己早已說出來了:「受了古文的毒」!

這古文,就是指我們歷代文星們用漢字寫的為人熟誦深賞、可以琅琅上口的詞意音節皆臻十分優美的「文言文」。

你可以恍然曉悟了,原來在張愛玲的藝術感受上,古人作文是絕不會羅嗦,是把一個字當「笆斗大」來考慮抉擇,推敲鑄煉的,他們決不會忘記「省一個字也是好的」!

原來,「古文」的「毒」,毒在這裡。

這簡直使我精神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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