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盡思(三)

張愛玲有不少名言奇語,令人一見即難再忘。如謂《紅樓夢》80回後是「附骨之疽」,是「狗尾續貂」,如謂高鶚是「死有餘辜」,皆其著例。

在版本(指抄本、刊本的統稱)研究上,更有奇語之尤奇者,即云:

一個字看得有笆斗大,能省一個也是好的。

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

這話並非誇張,讀了她的書,自會相信真是如此。

她又博覽群書,過目不忘。凡涉紅樓版本之書無不搜求詳識。就中她對《庚辰本》這部抄本最為重視,「諸詳」文中,此本佔了最為多的篇幅。1978年12月她給一位朋友寫信表示《論庚辰本》一書對自己很重要,於是朋友就訂購了一本寄給她。1980年9月她在給朋友的信函中卻說:

夏天威斯康辛大學開紅樓夢研討會……XXX這次也出席,看來他的學說非常靠不住,「論庚辰本」我看不進去也罷,但是有在這裡到底放心些。(庄信正《「舊事凄涼不可聽」》)

這就可見她的精識真知,非庸流可以相提並論。

《庚辰本》之受人重視,是它「最全」——外形是八十回本,超過《甲戌本》殘存十六回者甚多,為《戚序本》一系抄本之外的僅存古本。對它的研究,便涉及到極為複雜的諸般問題。而由此遂即引發了她的「大拆改」、「大搬家」、「大添加」的紅學理論。

本書意在抉示這位間世而出的奇女異才的紅學特點,可以予人以啟發,而不是要進行極為繁細的專門性學術討論。那將糾纏萬言,未必能說明問題之一二,讀者也不會歡迎那種「文章」,故在這一方面概從簡略。

回首自有「紅學」以來,我是第一個確認「三真本」、創立「大匯校」思路、計畫的開路人,但那是1947年—1948年的事,當時是西語系學生,正作論文,只有課餘一點時間,匆匆草創,提出一系列基本概念,發現重大問題,但畢竟條件太有限了,如何能與後來張女士的那樣諸般具備、精思力作之可比?這也就是我不擬與她過細商量的原因之一端。

張愛玲並不了解我的任何具體情況,有些話不與我相干,我毫無「計較」之意。所憾者,我行年87歲了,目壞接近失明,在版本研究上,只有1985年的《石頭記鑒真》,至今又已20年,也成了「歷史性」的書,再想有所作為,力不從心了。這本小書寄意遣懷,向同道者尋求「對話」、「共識」、互諒互解,而無意把重點放在分歧爭議上。我想,仁人志士,當鑒此情。

詩曰:

悼念才人才最難,萬言能有幾言安?

張長李短皆無謂,同為芹溪護大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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