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篇 人間恨事多

張愛玲有人生恨事,從海棠無香到《紅樓》未完、狗尾妄續。我今效顰,也列三恨——只指看罷《夢魘》的三點恨事——

第一是她拆碎了七寶樓台。

南宋才人吳夢窗(文英)的詞,文采奇麗,人所驚嘆;便有人說「閑話」,說他的詞像七寶樓台,拆碎了不成片段。

此乃嫉才,有意巧加貶詞也。

不服氣的就反擊:好好的樓台七寶,誰讓你拆的?若都拆碎,哪座樓台不是「片斷」?何獨夢窗之驚才絕艷?豈非有意「找岔子」?

而張女士偏將她自己一生最愛最迷的紅樓絕作,親自動手拆得七零八落,「大卸八塊」(舊時雜技戲法的一個名色,將一個活孩子「卸」成零塊)。

此一恨也。

張愛玲在一部書中,講的都是大拆大改、後添後加;這都是女主角的故事。唯獨不講全書中心主角賈寶玉——他在這麼多的「拆遷添湊」中是怎麼樣的地位、關係、感受,表現上又有何變化,即隨著她自信的大量拆添而發生的相應「改寫」和「加文」,又皆何似?

我不信她對寶玉這個中心人物「不感興趣」,也不信她的創作理論中是可將寶玉置而勿論的課題。

原因不解。此二恨也。

對《紅樓夢》,考證、研究、索隱、猜謎、「揮拳」、吵罵……,都所為何來?其中有個理解認識之爭,觀照鑒賞之異。無論高層解悟還是低層「看熱鬧」,至少有其內心感動享受的一個方面:故事?人的命運?書的意蘊?抑或文筆的優美,境界的超逸……,總得占其一項,方是道理。

但是,張女士於此,又是一字不言,翻盡「全集」,也難巧遇。

使她最「著迷」、最陶醉的,到底是什麼?

竟不可知。此三恨也。

隨帶著的是,她承認了脂硯是女性,是作者自幼相愛的親人。後來又為之作了批書人,書名即定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對此,她豈無感受之源,考證之理?因為,這太重要了。此即整個紅學的一個最核心、最要害的隱秘——「真事隱去」。難道她又真的漠不動心、置而弗論?我不相信。

真實如何?無人解之。

這麼重大的幾點,閉口無音,卻寫了一本「九連環鎖」的《紅樓夢魘》來,目的何在?學創作——也用此法?尋奧義,自此得出新悟?為藝術享受,由是而在精神世界上創造出了一個嶄新的高價值的藝術天地?

不明白,沒答案。

我陪她繞了無數的一回「蟻穿九孔」的大圈子,終愧智低不悟這有何益?

人間恨事多,此其一例耳。

和尚說寶玉:「自從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是極。夢之有魘,皆由自尋,通靈如她者,也正是投入人間自己找了這麼一個「魘虎子」(注)。

不免興嘆,不免傷縈懷。

詩曰:

人間恨事幾重重,讀罷奇書夢魘中。

到底通靈為何事,不知何處問芳衷。

甲申清明佳節寫訖

[注]魘,鄉語「壓虎子」,第二字輕讀,不知是否「虎」字。「壓」即「魘」,不念y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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